天色朦胧,一红一黑两匹快马,奔出泉州北门,踏起微尘,踏碎日光,只一霎,便隐入清源山的雾霭,留下满地蹄声。
山路渐见崎岖,但这两匹神骏丝毫不见懈怠,反是越跑越快,激起阵阵疾风,将道旁的草木统统卷到半空。不知跑了多久,地势豁然开朗,一尊两丈高的老君石像挡住在路中,石像后一片榕海。骑红马的人勒缰沉喝,健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身子打横,夺的一声定在石像前,鼻孔犹自喷气。
“怎么走?”
这声音骄傲、冷漠,偏又带着几分恣意的戏谑,除了任逍遥,天下没有第二人。
黑马缓缓驻足,马上之人却是南宫烟雨:“烈焰驹名不虚传。乌云踏雪向无对手,今日总算一败。”
任逍遥挑眉道:“这不是心服口服的话。”
南宫烟雨淡淡一笑,双腿轻夹马腹,绕过老君石像,择了一条小径,向榕海深处走去。
清晨的阳光穿不透厚厚的榕叶,林中阴冷寂静,树与树之间横七竖八地倒着枯枝败叶,覆着森森青苔,莫说马,便是人也难行其间。走了一程,路越来越窄,堪堪可容两骑并辔,路到尽头,前方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榕海。
这是一条死路。
任逍遥看着南宫烟雨。
南宫烟雨一圈乌云踏雪,右手拔剑,相思剑剑尖一抖,晨露般晶莹:“教主请。”反掌一按马头,腾身跃上浓密树冠,如一股轻烟,消失无踪。
任逍遥提气追去,只见树冠内别有洞天,密匝匝的枝桠间,似有一条通道,又看不出端倪。南宫烟雨砍去一些新发嫩枝,通道渐渐明晰起来。
这片榕海方圆百里,谁能猜到,树冠中竟藏着一条通路!
任逍遥紧紧跟在南宫烟雨身后,不多时,就觉眼前一亮,日光下彻,照出一片空地。
墓地。
这幽深广大的榕海之心,居然是一座墓园!
墓园前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上书“岭南清源山南宫世家”九个字。园中有坟百十座,皆用青砖砌成。每座坟前都种着一株刺桐,花繁叶茂、红肥绿瘦,成千上万朵刺桐花交相辉映,仿佛火烧云一般壮丽激越,生机勃勃。
南宫烟雨收起相思剑,信步走去:“南宫家的人,就像这些刺桐花,初见枝头方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可到了花谢时分,却如此寂寥。”他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座孤零零的新坟,道:“这是我的。”
墓边刺桐尚幼,还未开花,墓碑上赫然刻着南宫烟雨的名字,且是他的亲笔。
“这是南宫家的密地。两百年来,只有三个外人到过此处。一个是南宫海棠前辈的朋友;一个是我的朋友;最后一个,”南宫烟雨转身看着任逍遥,“不知是不是我的朋友。”
任逍遥抱臂笑道:“你我第一次见面起,我便知你有底牌。怎么,已到了摊牌的时候?”
南宫烟雨也笑了,笑过之后,话锋一转:“开国初,太祖推行军户制,南宫世家不缺那几两饷银,是以未曾变更户制。”
依大明律,军户人家有俸银可领,亦可免除税赋徭役,军职俸禄一概世袭。听起来皇恩浩荡,但条件十分苛刻:须两名男丁在册,一人从军,一人为候补“舍人”,生生世世听从兵部抽丁,非绝嗣不得转为民户、不得经商,不得参加科举,时人笑言“举家卖身”,似南宫世家这般大族,自然不屑为之。
“家父天资聪颖,剑术超群,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他游历中原,只为结交朋友,重振南宫世家威名。家父与令尊交情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快意城破后,他大病一场,不几年郁郁而终。”
任逍遥冷哼。
南宫烟雨并不介怀:“家父已逝,教主自然可以不信。但家父为此不入增补军户,确系事实。”
靖难乱后,永乐皇帝下诏增补军户。表面看来,是为混战后的大明朝补充军力,实际却是要天下习武之人诚心归附。
任逍遥道:“令尊不入军户,也是为了相思剑罢?”
南宫烟雨点头。
闽地三大家中,永春方家、龙岩孟家陆续归入军户,两家均有数十子弟拜入九大派,得勇武堂举荐,到军中为官,家中女子亦多嫁达官显贵,财势、权势煊赫一时。南宫世家虽威名依旧,但与这两家相比,无疑可算凋敝了。勇武堂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南宫世家每一个想要重振家风的男人身上,尤其是南宫烟雨身上,永世不得翻身。
直到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博学广识、文采斐然、胸怀大志、心系天下。他说,如果给他权力,他要建立一个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不问家世、不要举荐、有才者上、无才者下的公平之制。别人都把这想法视为疯癫,视为忤逆,但是南宫烟雨理解,并把他视为今生唯一的知己,甚至破例带他到南宫世家的墓园来,祭奠先祖,评点江山,激辩时势,筹划那公平之制,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终有一天,这朋友亮明身份,问他愿不愿为了两人的理想,另立新皇,重整河山。
南宫烟雨在墓园静思七日,自掘坟墓,然后告诉他一个字:好。
这个朋友叫做朱灏逸,曾经的宁海王世子,如今的王爷千岁。
南宫烟雨道:“大明军队二百万,精锐不过四十万,王府义军已有三十万。九大派号称大明武库,但少林、武当、龙山三派已不入江湖,其余六派中,华山、青城、崆峒、点苍誓死追随王爷。江浙沿海是富庶之地,宁海王府尽收民心。重整河山并不是痴人说梦。”一顿,又道,“如今我们只需两样东西便可起事。一是钱财,二是出师之名。”
任逍遥长出一口气,笑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屈尊做文曲星主了。”
南宫烟雨承认:“合欢教重出江湖,永王宝藏的传闻也重出江湖。我的确是为宝藏而来。快意城那晚,我本该动手,可是……”他只望着任逍遥的眼睛,“我佩服你,不愿做对不起合欢教的事。”他望向墓园深处,“否则将来躺在这里,如何与家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