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出现一座洞府,洞门大开,无匾无额,透出灯光柔润,想来便是天岩户了。洞府内一片寂静,一廊一柱、一楹一阶全依天然,稍加雕饰而成。曲廊拐角皆点缀青瓷花盆,盆中绿植高大,叶脉油光水润,茎上开着海碗大的白色莲花,清香扑鼻。
走过曲廊,便是正厅。任逍遥还未到得门前,厅内便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伴着一个声音道:“滚!”
这个字轻轻地、柔柔地传来,仿佛月光,铺满大地。你绝对无法想法,一个“滚”字,竟也能这般动听。
一个白衣少女倚着厅门淌泪。地上是一滩粘稠黑物,和一只摔得粉碎的玉碗。厅内铺着厚厚的团花毯,毯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她赤着脚,披散长发,凝眉出神,不知想些什么。
任逍遥静静站着,神情难以言述。
红衣炽烈如血,黑发冷寂如夜。这两种世间最浓烈的颜色,在她身上撞出一派扬厉之气,将世间万物之美统统夺去,融成她的绝色,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令人不敢直视。
她就是水柔凤么?
像,又不像。
她比自己记忆中更年轻,更美丽。时间对她毫无意义,岁月也无法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水柔凤忽然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仿佛映着朝阳光辉的大海,美得大气磅礴。任何人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会涌出重生般的狂喜。就算这双眼睛要你去死,你也会毫不犹豫。
任逍遥鼻子微酸,喉头被一口气堵住,那个想念了千百次的字,竟说不出口。
水柔凤目光扬起,身子一震,慌忙闭上眼睛,不过一瞬,又猛地睁开,喃喃道:“你……”她站起身,伸出一截明玉般的纤指,“你是谁?”
任逍遥走上前去,只说了个“我”字,手已被紧紧握住。刹那间,全身仿佛都被玉帛包裹起来,心怦怦狂跳,几乎窒息。
世上竟有如此柔嫩的肌肤,柔嫩得仿佛婴儿,柔嫩得让人不忍碰触。那种不可能存在于人间的美,竟如最恐怖的事物一样,让人心生寒意——她的柔嫩肌肤,与弹指楼的人偶一般无二。
水柔凤凝眸看着他,轻轻地、低低地、柔柔地道:“你是我的逍遥。”
话音未落,便如绢丝一般,倒在任逍遥怀中。任逍遥紧紧抱着她,只觉她的身体比寻常女子轻许多,不由怒道:“她怎么了?”
白衣少女吓得不敢说话,却听唐薄霄道:“她在发脾气。”他的声音依旧温文尔雅,“跟我来。”说着身形一飘,向后园走去。任逍遥双眉紧蹙,抱起水柔凤,紧跟其后。
后园水雾弥漫,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蜜意甘凉,直钻心底。路的尽头是一潭清水,雾气蒸腾,暖意扑面,竟是温泉汇成。潭水清澈,只有半人深,潭底铺着洁白卵石,无数黑黝黝的朽木杂错其间,看上去颓败不堪。
水上有桥,人行其上,香气更盛,却不熏呛。浓雾中心出现一张半沉水中的雕花床,棕黑油润,散出浓蕴香气。床上没有床板,只绷了一张不透水的雪白织物,泛着五色珠光,随水微漾。任逍遥见了,想起弹指楼中的人偶和雪蚕丝,暗忖道:“他用婴胎喂养雪蚕,只是为了织人偶和这床铺么?”
唐薄霄在床边坐下,道:“把她放下罢。”看着任逍遥疑惑神色,淡淡道,“观音泪救了凤儿的命,却也毁了她的身体。她活着,身体发肤却已死了。”
任逍遥不解:“死?”
唐薄霄摩挲着那织物,道:“头发掉落,皮肤溃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雪蚕丝修补。”
任逍遥全身已冰冷。
弹指楼内的人偶、楼下的蚕笼、蚕茧内的婴儿骸骨……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唐薄霄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物件,而是水柔凤的身子需要用雪蚕丝修补。
江湖传说,雪蚕若食了老人男子,所吐之丝便色深而粗,黯淡少光;若食了少女幼子,蚕丝便洁白纤细,光色华美。唐薄霄要黄泉国蓄养鬼母,剖腹取婴,只是为了要雪蚕吐出最上乘的蚕丝,将水柔凤的身子修补到最好的状态。
“所以凤儿的身子娇嫩,床铺自然也要是天下最柔润的。我便以温泉为床,雪蚕丝织成的缎子做铺。”唐薄霄眼中现出一派自得,“只是这丝虽好,却有腥味,凤儿十分不喜。我命人采买沉香,制成此床,一为去除腥味,二为凤儿温中纳气。”说完温柔一笑,伸手去解水柔凤的衣扣。
任逍遥只觉血冲顶门,按剑怒道:“你干什么!”
唐薄霄手下不停:“救人。”
两个字说完,已将水柔凤的衣衫全部除去。任逍遥纵要发作,也再说不出一个字——
若非亲见,谁也无法相信,世上真有如此完美的身体。每一分,每一寸,仿佛都经过了最精确的计算,最呕心沥血的设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美得无可挑剔。
可惜……
可惜她腰下直到脚踝,竟裂开一道血口,形如龟裂。虽未淌血,却露出红得异样的血肉。任逍遥只看了一眼,便觉头晕目眩,手脚发冷,不知是因为那裂口的诡异形状,还是因为这完美无缺的身体,是用食婴雪蚕吐丝织成。
唐薄霄却已熟视无睹。他从木箱中取出两粒药丸,为水柔凤喂下,又拿出针线,将她身上的裂口仔细缝合。他的针法挥洒自然,仿佛雨滴洒过,那些丑陋的裂口就像被抚平的丝绸一样,不留半丝痕迹。唐娆的绣艺在他面前,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
可那丝线……
任逍遥心中五味杂陈。
他虽也不甚怜惜人命,更曾手刃数千人命,但剖取婴胎喂养雪蚕的事,他自问做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唐薄霄停下手,怔怔看着水柔凤,自语道:“凤儿真美,对不对?”
水柔凤斜斜躺着,如云秀发泼墨般铺在水面,美丽的胴体隐隐透出一层五色光晕,随着水波荡漾,似晃非晃,美得令人窒息。
任逍遥没有窒息。他已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