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言叹道:“娴儿,凌庄主既然说出这话,想来朝廷必已知晓。”他看着叶狂歌,道,“前辈可否告知,朝廷如何知晓此事?”
朱灏逸冒名自己的计策,世上没有几人知道。朝廷能这么快识破,除非朱灏逸身边有了奸细,抑或是任逍遥出卖了自己。无论哪一种可能,对朱灏逸都是极大的打击。他请自己入宫,想来也是为此。
然而事实远比冷无言推想的严重。
“宁海水师全军覆没,主帅李明远归顺朝廷。锦衣卫的北镇抚使许鹏泽,是凌鹤扬挂名弟子,也是范天鹞的好朋友。他传出消息,说,当今圣上,曾召李明远密谈。”叶狂歌平静地道,“宁海王府的事,这位李大人似乎没有什么不知道。”
冷无言再也按捺不住:“不可能!水师联军战舰八百,怎会轻易战败!李大人怎会……”
叶狂歌摆了摆手:“李明远其人,我不了解。但你那所谓联军,到了威海港后,便只剩四百战舰。”
“不可能!”唐娴也按捺不住,“战舰怎会平白少一半!”
叶狂歌淡淡道:“因为逍遥王命令他的水师返航。他手下那位孟威将军,不但带走了联军一半战舰,也带走了大部分粮草和将领。”
冷唐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临阵脱逃虽不好听,但在朝廷看来,却是深明大义之举,将来与高天原修好,亦未可知。”叶狂歌慨叹道,“我一向瞧不起任独,也看不上他的儿子,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是个人物。”
大明水师南北交战,无论谁胜谁负,元气势必大伤。损毁的战舰可以用银子重造,可海事人才,无论花上多少银子,一二十年内也堆不出。可以想见,经此一役,五十年内,海上第一把交椅便是高天原水师了。不损一兵一卒,不得罪大明朝廷,便得到战舰、将领及制海权,甚至博一个忠义名声,任逍遥的目光不可谓不深远。
冷无言长叹道:“任兄掌管高天原后,的确变了许多。”停了停,又问,“不知钟帮主和郁夏将军如何?”
叶狂歌道:“照凌鹤扬信中所言,归顺者仅李明远一人。”
若只有李明远一人归顺,那旁人不是战死,便是问斩。
叶狂歌又道:“凌鹤扬说,不论朝廷与宁海王谁胜谁负,未来之君,都不会容得下你。你要早作打算。”
冷无言沉默良久,叹道:“凌庄主拳拳之意,晚辈心领。”
叶狂歌眉梢一挑:“心领便是行不领?”
冷无言目视叶狂歌,定定地道:“是。”
叶狂歌目露惋惜:“自己的路,确须自己走。”一顿,又似不经意地道,“你师父,是凌曦天境哪位?”
冷无言怔了怔,道:“家师不准我说出他的名讳。”
叶狂歌哂道:“老脾气!”他看了看“天窗”,淡淡道,“话已说完,两位小友请回罢。”
冷无言拱手道:“多谢前辈。但望今后,有缘再见。”
叶狂歌立刻摇头:“若再见,我与你这小子也不知谁胜谁负。我气量小,还是不见的好。”又指了指那半坛酒,“这坛竹叶金送给你们,就当是环碧小筑的贺礼罢。”
好一句“贺礼”。
冷无言不置可否,唐娴却红了脸。两人走出船舱,发觉小船已驶离岸边三四十丈,不禁愣住。
以冷无言修为,回去该当不难,难的是唐娴。
唐娴捧着酒坛,怨道:“这个叶前辈,哪里是送礼,分明是出难题。”
酒坛光滑,又无提手,非得揽在怀中不可,如此更难施展轻功。叶狂歌故意如此,自然不能向他求要舢板。冷无言心下正犯难,瞥见“天窗”边多了一根长蒿,不禁一笑:“娴儿,你可拘礼?”
唐娴奇道:“我何时与冷大哥拘礼?”话一说完,猛醒过来,啐道,“那个叶前辈,也是个不正经的!”
冷无言不再多说,揽住唐娴,剑身一拨长蒿。长蒿呼啸着落入江中。冷无言气沉丹田,长身跃起,划破江风,点在长蒿之上,承影剑剑影一闪,长蒿一分为二,前段飞跳而起,冲出七丈。冷无言借一剑之力,身形再起,如此往复。月亮移出云层,吐出磊落清辉,照着他的白衣,就像一条贴着江面飞舞的白龙。
唐娴将下颌放在冷无言肩头,耳边风声掠过,天地万物好像都被吹散,只有身边这人,真实,坚强,温暖。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手攀着冷无言肩颈,一手打开发髻,秀发立时云般飞散。
冷无言不明所以,却见她自发中取出一把飞梭,按动机簧,一条金线飞射而出,绕住矶边铁索。冷无言会意,握住唐娴纤手,运力收腕,两人身子腾起,凌波而去。
江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月落乌啼霜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人面不知何处去,只羡鸳鸯不羡仙!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纵使相逢应不识,衣上征尘杂酒痕。”歌声忽停,再响起时,更多几分顿挫,“吾今飘游懒悟禅,夜旅冷寂惟自安。此身合是诗人未,拔剑四顾心茫然。劝君更尽一杯酒,指上听剑挂辎帆。月色溶溶侵肌骨,悄思潺潺到乡关。”
冷唐二人跃上江岸。冷无言自语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果真如梦似幻。”
唐娴低低念着“悄思潺潺到乡关”一句,喃喃道:“我倒真有些想家了。”她抬起头,望向冷无言,认真地道,“冷大哥,如果我也像四姐那样,不得不离开唐家,那,我可以把你当做家人吗?”
冷无言点头。
唐娴笑了笑,忽然小鸟般扑入他怀中,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早就把你当做家人啦。”
冷无言抱住她,轻言柔语地道:“对不起。”
他只能说对不起。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四海无家。
因为把他当做家人,就可能再也不能把自己的父母兄弟当做家人。
如果有一个人,宁可如此也要把你当做家人,你会对他或她说什么?
冷无言不知道。
唐娴呢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唐娴抱得更紧:“你先答应。”
冷无言想也不想:“好。”
唐娴直起身子,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决意去那边的中秋宴,一定带上我。”
冷无言心中一柔。
唐娴不劝他。若劝得住,他便不是自己爱慕的冷无言。
月影不再跳动,浮出一盘金黄,照在两人身上。风吹过,星流平野,月涌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