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4章 千秋碎(5)
    南宫烟雨面色凝重,吐气道:“沉月舟,心无剑,环碧叶氏,天涯难见。”
    冷无言又看着朱灏逸,双目威棱爆射,语声逼人:“我和他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但该猜到。”
    喀的一声,朱灏逸将茶碗顿在桌上。
    冷无言傲然一笑,牵过唐娴的手,扬长下楼。
    朱灏逸面色骤变,语气却仍平静:“表弟,文姑娘在玄圃净明精舍清修,你该去探望。”
    冷无言身影一顿,却未回头。
    戏台上正唱到《谏父》一出。伶人道:“这妮子无礼,却将言语来冲撞我。我的言语倒不中听啊。孩儿,夫言中听父言违,懊恨孩儿见识迷。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朱灏逸端起茶碗,送到嘴边,又放下,轻叹道:“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一个小太监快步上楼,跪地呈上一方纸笺,道:“启禀王爷,余学士晚饭后走了几回路,读了几页书,又要笔墨写诗,御医们送药的时候,才发现、才发现学士已经去了。”
    朱灏逸悚而惊起,接过纸笺一看,却是杜工部的七绝《赠李白》。诗云: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朱灏逸颓然落座,阖上眼帘,良久才道:“一切丧仪,从国公制。”
    小太监应声“遵旨”,正要下去,朱灏逸又沉声道:“晋何慨然为翰林学士,以余先生私淑弟子之名,草诏。”
    冷无言与唐娴出了皇宫北门,由太平门登上内城城墙,漫步向西。三丈宽的城墙绵延无尽,空无一人。杂草和苔藓从砖缝中伸展开来,凝着秋夜露水,斑驳着黄黄绿绿的流年,走上去,柔软如贡毯。左边是幽幽的覆舟山,右边是粼粼的玄武湖。月光银纱一般垂下,覆在人身,缠缠绵绵,凄婉哀怨。冷唐二人拨开月华,静静走着,衣襟间心手相连。
    他的手宽大,温暖,平滑。她的手柔润,纤小,有一点点发凉。
    “方才是不是吓到了?”
    唐娴摇摇头,道:“我只想着脱身,没心思去怕。倒是出了宫门,一阵阵发冷汗。”说着慧黠一笑,道,“我才知道,冷大哥说起谎话来,也是正气凛然的样子。”
    冷无言哑然:“是么?我没察觉。”
    又走了一阵,唐娴忽道:“冷大哥,我能问你,为什么不愿做皇帝吗?”
    冷无言一愣,没有回答,只仰头望着明月。明月柔润微瑕,仿佛嵌在天上的玄武湖。“我生于十月晦日。太祖曾说,这一日日月皆终,乃大凶之象。”他涩然一笑,“日月为明,或许这是天意。”
    唐娴忙道:“不会的!冷大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冷无言正色道:“做明君的道理很简单,天下能做明君的人也很多。但真正登临君位,面对无穷的财富、权势、争斗、奉承,仍能做明君的人,却凤毛麟角。”
    唐娴似是明白了什么:“你是怕,自己会变?”
    “人都会变。”
    唐娴忽然笑了:“那,冷大哥还是不做皇帝的好。”
    “哦?”
    唐娴脸上浮起一片红云,绞着衣角,低头道:“我和四姐一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就像月光一样柔软,“皇帝有三宫六院,嫔妃无数,哪会有真心实意,一定不是个好丈夫。”
    冷无言不觉莞尔:“这话大不敬。我可要治你的罪。”
    唐娴闻言赶忙捂起耳朵,甜甜道:“哎呀,你胡说什么!”说着一跺脚,逃似的奔出。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在月下泛着粉白柔润的光,精灵一般。冷无言看着,看着,心像卸下千斤重担,变得轻柔起来。
    唐娴忽然停步,远远回望着他。冷无言大步赶去,道:“很晚了,我们回去罢。”唐娴摇头,指着城墙一侧的马道,道:“冷大哥去吧。”她转过身,垂首道,“我等着你。”
    城下,玄武湖西南,玄圃。
    玄圃是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私园。千年前,这位纯孝仁厚、文思翩然的皇子,就是在这里泛舟游吟,主持编著了传诵千古的《文选》。但这些对冷无言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素晖在这里。
    唐娴不知道冷无言和文素晖有何过往,可唐娴看得出,朱灏逸那句话,对冷无言是有所触动的,而她,不愿自己的冷大哥再有半丝愁绪。至于冷无言,他有意无意向西行来,或许是潜意识里,想要远远望一望文素晖,哪怕是她住的重重楼宇。
    心事既被唐娴道破,冷无言便沿马道下至湖边,几个提纵,掠至玄圃。
    玄武湖向为皇家园林,洪武年间,朝廷在湖中梁洲兴建黄册库,更是与世隔绝。永乐朝迁都北京后,南京为陪都,玄武湖仍属禁地。冷无言身有王府令牌,不惧盘查,却不愿招惹麻烦。
    圃内寂无人声。湖水回环其中,汇成一池。池中满是绿盖般的秋荷,间或三五红莲,在月下聘婷临风,舞出一道凝碧的波痕。岸边精舍题着“净明”二字,窗纱黑透,显然主人已经睡下。冷无言来至门前,轻叩三下,道:“文姑娘,你可在?”
    无人回应。
    冷无言再叩三下,道:“文姑娘,在下冷无言。”
    屋中响起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冷无言明显感到,门后站了一人。
    那个白梅般的女子,与自己相去不足一尺,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传来文素晖幽幽的声音:“冷公子,夜已深了,你我男女有别,不便相见,请你回去吧。”
    冷无言胸中一热,道:“我累你被王府软禁,你且打开门,我救你出去。”
    窗纱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什么来由。
    “是我为华山派留下,不干旁人的事。”
    冷无言踌躇道:“今后,你要怎么过?”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
    “素晖心如古井,愿在此地清修一生,为华山弟子祈福。”文素晖逆着月光,窗纱上冷无言的影子清晰可见。她抬起手,在影子上轻轻摸索。“也为冷公子祈福。祝祷公子平安康健,与唐小姐早结良缘。”
    冷无言心头百般滋味,不觉将手按在窗上,道:“你这般,我实是愧对展大哥,也愧对你。”
    文素晖将手贴着他的手影:“尘缘既尽,无谓纠缠,也无谓愧与不愧。”
    窗纱并不厚,两个人掌心的温度,足以互达心底。
    “你终究不肯见我?”
    “见与不见,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冷无言沉思良久,终是收回了手,道声“保重”,怅然而去。
    吱呀一声,门开一线。月光流水般洒下,照见文素晖清秀素颜,长发披散,一身青绢道袍,手中握了一柄松纹长剑。剑身镶着一颗绿松石梅花钮,是当年在威雷堡,冷无言用十两官银买来的。
    文素晖怀抱长剑,踱至池边,望着冷无言一点白衣,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你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你知。从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莫再相见。”
    玉手一倾,长剑滑入池中,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