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盛权洗完澡,披着半干半湿的乌发坐在院子的石凳发愣,一条腿架在圆桌上,宽松的裤管挽至膝头,姿势分外别扭和不雅,他却分毫不觉。
连日来盛权的作息总是颠倒,日夜不分,时常掌灯,有时书看着看着还会不自觉地嘀嘀咕咕,或抽风站起来四处腾挪,似乎迫切于将刚学到的知识应用于实践,碍于条件不允许而憋着通过走动来发泄,活似走火入魔。不打理自身已经是次要,想想熟睡时被晃着肩膀叫醒听他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同寝的人都要给他搅疯了。
因而继季玖之后,盛权也住进一个独立的单间。
结合季玖所给的资料,对李阅的病情有了大致了解,盛权拳头紧握,用力时一股热意在其中酝酿,如若摊开手指,夜色下荧白的光晕必然分外显眼。
从第一世就跟着他的灵力大有妙用,能伤敌,也能治愈。
李阅的腿一直没有好转,非是季玖医术不精,实则伤情比他所想的还要严重,为脊髓损伤。在第二世和第三世那两个时空,不止有西医,中医也有,双下肢截瘫尚且不能治,何况是现在?
如此,盛权自然而然地将超自然现象的灵力与李阅的病联系起来,以针灸为媒介,作用到病灶上。
或许还有别的法子?或许有效?还是那句话,在腿毛都摸不上一根之前,全凭猜测。
然而即便是猜测,他也必须有所行动,使可能转变成百分百的必然。
盛权脑袋灵活,却从不自负。厚厚的一本《医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翻阅不知多少遍,他不光是看和背,更要啃透了化为己用。在吸收足够的知识储备时,综合种种,提笔写下治疗方案,又推翻了重建,再推翻,再重建……目前的方案是最满意的。
这般想着,盛权取出一套银针,一一扎进预先想好的穴位,捻转针尾,细细体会个中滋味,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不远处昏黑的树梢下,李阅清楚见到眼前的一幕,忽的似乎想到什么,顿时眼里浅淡的疑惑转变为震动,深沉如古井的漆黑瞳仁泛起波澜,又归于平静,心内五味陈杂。
李阅扶着轮椅两边,轻声道:“他又何至于此……”
季玖过来考校盛权学业,跟偶然散心散到这里的李阅碰了正着。
“阿陆就是一根筋,头脑简单,行事也简单,认准了方向只管冲。”季玖徐徐道,“说学医,那便是要学到好为止。”
他要问的不是这个!李阅嘴唇紧抿,话憋回了肚子,归于平静后没有情绪催动,他问不出口。
不过季玖明知他想知道的是什么,偏又不说,李阅抬头看他,目光阴沉沉。
不受他威势影响,季玖笑得坦荡又妖气横生,分毫不惧。
李阅现在的状态,没人比他更清楚,看似振作起来了,那是他不得不振作,真实情况永远龟缩在那一层壳下,哪有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大将风采。凡事隐忍于心,活似个闷葫芦,这也致使他内心世界愈发复杂难辨,不管心情翻江倒海,或是风平浪静,表情还是那个表情,谁也不知道内心想着什么。
因为多年来众人对李阅形成的固定印象,没人相信李阅也会害怕什么,哪怕是季玖,也只是抱着怀疑的想法。
“你且去阻拦他。”
“诚王殿下放心,有我看着他整不死自己。”
“嗯。”
李阅静静坐着,良久才道:“推我回去。”
仆役对季玖点点头,推着轮椅上的李阅离开。
目送两人离开后,季玖转身看向毫不知情的少年,迈开步子。
“把腿放下来,有辱斯文。”
盛权声音发苦:“师傅。”
“嗯。”季玖施施然坐下,言道,“诚王殿下的医案阿陆看过了,想来心里有了成算。”眼神意有所指地瞥过拔下的针,其中两根竟大咧咧地扎在死穴上。
饶是季玖胆大心细,又见惯了生死,也难免心惊肉跳,若不是盛权神色无恙,眼下就不是从容说话了,他冷笑道:“学医意味着慎独,可你做的什么?想一出是一出,行事没个轻重,小心惦量着自己的小命,莫要救人不成反害己。”
说着,伸手拍一下盛权的后脑。
摊上这么个师傅,盛权闭了闭眼,暗自叹息。
这人说是男人,长得却雌雄莫辨,性格也一言难尽,有些像原世界盛氏一族另一脉的一个堂姐,有些辣,恼火时喜欢对亲弟动手动脚。
活了百余岁的盛权每回受这一下,仿佛自己就是个年纪轻,冲动轻率,总是犯错的弟弟。
季玖之所以会担忧,虽然嘴上说话夹枪带棍,是因为他不了解其中的关窍,因为有灵力傍身,盛权才有恃无恐。
盛权木木地扣着后脑,望着师傅的眼神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我日日在木偶上练针,今日真刀实枪上阵,心头有一疑惑不明白,向师傅您讨教。”
季玖自己动手泡茶,完了搁鼻下嗅闻,敛眸随意道:“说。”
盛权似乎犯了难,思索片刻方道:“一时说不清楚,您可否伸一只手让我扎一针?”
学针灸,互扎是常有的事,季玖眼也不抬一下,悠然自得地喝茶,左手成掌覆在桌上。
迟迟不见下针,季玖抬眼用不耐烦的眼神看过来,盛权浅浅地勾着唇角。
这场戏如果没有观众,就白演了。
盛权的手很稳,却快很准,捏着针一下子插到预设的深度,接着捻弄针尾的手指分开,只见针尾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竟自顾自地震颤起来,发出微不可闻的嗡嗡声。
原来啊……季玖低低哼笑,
原来在这等着他。
盛权虽不说话,可眼里分明在说“集中注意力,瞧好了”,他看得分明,便如他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下针,然后看到这惊奇的一幕。
银针不知疲倦似的维持原有的频率震颤,季玖阖眸,全副心神没入其中。
除了通常该有的酸、麻、胀、重,一股陌生的,来自于外界又温和无害的热意,经银针源源不断地注入,愈涨愈大,最后囊括整个穴道。
季玖不知道已经过了一刻钟,在针退出去后,原本是不会有什么太大感觉,却明显感到能量团孜孜不倦地散发勃勃生机,盘旋缠绕着往深处渗透……
过了许久,季玖总算回神,细瞧之下,那小块皮肤仿佛更嫩了,仿佛又没有变化,但他的感觉不会出差错。
“这是什么缘由?可是与你修炼的内功有关?”季玖说着最具有可能性,又不太可能是的猜测。
盛权拱手:“这正是我想问您的。”
季玖仔细品了品,倏地回过味来,嗤笑一下,自顾自地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有防人之心也好,你不必告诉我。”
好过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这里隐射李阅。
“直接说你的目的。”
“这是个意外之喜,对殿下的伤或许有大用。”盛权没把话说满,既然演了,那就接着演,对于未知的事物,心存不确定也是正常。
灵力他不陌生,用在别人身上却多是为了攻击,精准到点的治疗他没试过。
不过,相信有一天,他会研究透彻。且目前缺一个接触李阅的机会,好为他量身打造具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
“可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盛权只静静坐着,似乎莫名不已。
“呵……再扎我试试。”
又耽搁了一会,两人才分别回去睡觉。到第二天,贴身照顾李阅起居饮食的一名仆役将李阅从床上捞起来打理好后,又伺候他用完早膳,结果左等右等,硬是没见着季玖。
仆役指一名小丫头去喊人,小丫头点头小跑出去,却在院门口撞到一堵人墙。
“呀!”
“在下莽撞了,姑娘可还好?”
声音清凌凌的泛着寒意,却不难分辨用语和语气均具歉意和礼貌。
小丫头扶着松垮的珠花,抬头时红了两颊:“没,没事。”
那仆役循声找来:“是季陆你啊,可是有事禀告殿下?”说着话时不忘冲小丫头摆手。
“不必去。”小丫头还不及动作,盛权先道,“我在外头听到你们说话,非是故意――季玖他昨日伤了手腕,好在此前教过我,殿下的腿暂时由我推拿。”
整日不离李阅身边的仆役沉吟不语,他不是季玖对季陆知之甚深,从医不满一年的季陆委实让人信不过。
“稍候,且让我去通报一声。”
等仆役回来请他进去后,他看见了矮榻上的李阅,木木的眼神眺望窗外的大树,听见脚步声才望向门口。
见过战马上的诚王,谁不暗道少年稳重威势凛然,使部下信服?如今,病床上的李阅又是如何?
仿佛是一具空有血肉没有灵魂的空壳,双目暮气沉沉,如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却又很矛盾,偶尔有人欺负上门,不甘的灵魂怒吼着挣脱了桎梏,双目迸射出精芒,叫人不敢轻视。
况且作为本剧男主的李阅,早晚有一天女主会与之相会,并带来站起的希望。
他是一头暂待唤醒的狮子。
盛权躬身作揖。
如果进来的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季玖,李阅也不会多理睬他,直接推拿便是,不喜多费口舌。
季陆不一样。
“起来吧。”
谁也没想到,素日里闷头做事不声不响的季陆,闹出了最大的“动静”。季陆冒冒失失闯门进来后,他从季叁口中得知原委,这个季陆,竟大言不惭要治好他,还不吃不睡……
他哂然失笑,主动拿起了筷子。
一个不相干的人尚且如此,作为当事人有什么理由任性妄为,不保重自己?
轮椅紧靠着矮榻,手下用力撑起身体,就能慢慢移到轮椅上。
这张椅子结构贴合人体,轮子灵活,木条打磨光滑,相信这是不知多少件失败品堆叠而成的最好的一件。
只要坐上这里,脑海里总是浮现伤痕累累的双手,不由在心中自问,何至于此?
都说亲卫从小培养最好,他却不能泰然受之,当做理所当然。
父子兄弟尚且刀剑相向,他想象不到有人能为他做到这般程度,这般上心,因此心绪十分复杂,对季陆的容忍度非同一般,好比现在。
“殿下?”
虽然季陆什么也不说,也面无表情,但他莫名其妙的就是知道对方眼巴巴等着自己准允。
“如若不肯,本王叫你进来做甚?”
李阅无奈,他不比季陆大几岁,却要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照顾他的情绪,好言好语。
盛权当即上前,掀开下边被子,将宽松的亵裤一寸一寸地折卷至大腿根。为方便治疗,李阅的亵裤统一成这样的制式。
盛权倒出药油搓热,覆上一边小腿,一点点揉开。
李阅没有感觉,尴尬却油然而生,他不能理解,难道季陆在他眼里不是和季玖一样是个医者?
这么一想,并不因为解开疑惑而豁然开朗,恰恰相反,他更难受了,阖眸眼不见为净。
一个闭目睡着了一般,一个专心致志地推拿,各不相干,平和、恬淡在静谧中萦绕。
李阅估算着时间睁眼,却见一只白皙修长的,不大不小的,男人的手正要往本就卷到腿根,打上就是私密处的裤子里钻,蓦然惊骇瞠目,失声喊道:“大胆!季陆!”同时一把攥紧作乱的手腕。
后者被喊愣了,脸上不见半点被抓包的惊慌神色,反而对李阅无端发火感到奇怪。
还不承认!李阅手下用力,娇嫩的皮肤肉眼可见勒出一圈红痕。
嘶!
传闻中以一敌百的诚王果然不是吃素的,盛权的五官皱成一团。
他似乎后知后觉地发觉不妥,顾不上其他,噗通一声在矮榻旁跪倒,被李阅锁住的那只手高举着。
盛权急道:“非是属下有意冒犯,方才无意发现,殿下臀下皮肤色呈暗紫,疑似褥疮,不及早处理,有皮损的危险。”
李阅长吐口气,又放开他的手,嗫嚅着拉不下脸说歉意的话:“你起来说话。”
盛权站起来,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揉捏。
李阅看在眼里,厉声道:“你师傅没说错你,行事想一出是一出,不懂分寸,简直是直脑子,做事前哪怕拐过弯想想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误会!”
他内力深厚又是王爷,听见属下说话怎么了?轮椅推远以后不就听不见了不是吗?
“是。”盛权敷衍应和,关切道,“殿下您这样子多长时间了?不如换个姿势躺躺?方才没看全,骨突处或许有水泡或皮损也不可知。”
李阅未完的话噎在喉咙口,无奈至极,他摆摆手。
这个季陆,怎的不按常理出牌?不过一个按腿的时间,所有的情绪波动比他连日来的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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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修改一个设定,原段是:
众所周知李阅有腿疾,能动,肌力却远低于正常水平,不足以支撑躯体行走,连站立都成问题――这还是盛权一直以来默默用灵力温养的结果。
删掉破折号后面的――这还是盛权一直以来默默用灵力温养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