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书上的内容已经烂熟于心,盛权开始手痒,但凡有个活物在他面前经过,他总想试试。
盛权:“老叁。”
季叁止住脚步,回头:“什么?”对方不说话,抓过他的手,并指搭上腕脉,或深或浅,或轻触或大力地按压。
很快明白他在做什么,季叁很不自在,梗着脖子道:“好了没有?”
盛权松开手指,幽幽叹口气:“脉搏雄浑有力,比牛壮。”
“这当然了,”季叁跳开,“难不成你还想我生病啊。”
“嗯。”盛权走近,让他伸舌头给自己瞧瞧。
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季叁不情不愿的。
没试过舌头的角角落落都被打量得仔仔细细的,季叁涨红了脸,比方才更加不自在。
“可以了。”
当季叁以为自己可以走时,盛权又说:“我观你口腔牙龈有血,口干,舌红,近日喜饮冷茶,且解大便的时长也有所增加,许是大便干结不易排解,是也不是?”他徐徐道来,观神情显然很有把握,“不若这样,我开个方子给你降降火。”
自己拉大便的事被人公然宣之于口,季叁只想挖坑把自己埋了,于是脚下一蹬,翻墙而出,几个眨眼的功夫,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讳疾忌医可不行,盛权摇摇头,提笔写下方子。
“哈哈哈!不行了不能再想了啊哈!”晚上回来,季叁的事传进季壹的耳朵,老成持重如他也不禁喷笑。
这样了还惨遭笑话,季叁可怜自己怎么这么惨。
恰在这时,盛权跨过门槛进来,手上一碗褐色药汤:“趁热喝了吧。”
天知道季叁被季玖“残害”得有多怕苦,季壹生出恶趣味,道貌岸然地催促道:“是啊,早喝早好。”
苦涩的味道随蒸腾的雾气传来,光闻就有一股苦味,季叁身体僵立,下一瞬捏着鼻子绕开他从门口窜走。
盛权捧着药碗,左手伸着抓了个空,一时之间真让他逃了。
看他维持原状深受打击的模样,季壹骤然变色,忙不迭道:“他,这小子怕苦,估计是情愿熬着也不愿意吃药。”
“我没事。”盛权脸上没有半点着恼,一如方才平静,将视线转向季壹,“大哥,我替你把把脉吧。”
心里有股难以名状的怪异感,怕他上进心和自尊心接连受打击,季壹骑虎难下,不自觉吞下一口唾沫。
“嗯,好。”
类似的事之后每天都在发生,整个诚王府,除了李阅,盛权几乎都上手摸了一遍。
季叁秉着支持兄弟的想法,回头捏着鼻子灌下重新煮过的药,三剂下去,别说,几乎是药到病除,效果在第一碗药下肚后立竿见影;厨房大娘为了省钱给女儿攒嫁妆找到盛权,起初半信半疑,经过盛权调理,头痛发热的症状缓解了许多;侍卫小哥晨练时扭到了脚,敷了盛权开的药,现在活蹦乱跳。
在季玖眼里,这些都是小病小痛,不过至少说明学到的理论知识应用到实践上,季陆会治病了不是吗?
在安阳,有一间隶属于季玖的药堂,名回春堂。
别看季玖年轻,医术却了得,发现别家药堂搞不定的疑难杂症在这里能治好后,声名传出去以后,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治好了重病又推进名声外传,如此良性循环,渐渐的,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也愿意慕名而来看病。
检查过盛权的理论知识后,季玖脸上不显,心下点了点头:“明日,到回春堂练练手。”
盛权看向他,周身扎满孔洞的等身木头人也忘了扎。
叫药堂里的学徒收拾出一个角落,翌日一早盛权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拂衣坐下。
药堂的摆设他不陌生,从这个角度看却很新鲜。现在换了角度看事情,他扮演的角色也从看病转换到替人看病。
长长的队伍从坐堂大夫桌前排到大街上,盛权眼睛发亮,仿佛眼前是一只只待宰的肥羊。
排队看病的病人中也有人注意到这个白生生水嫩嫩的青葱少年,身前的木桌上一整套给人看病使用的工具和别的坐堂大夫身前的相差无几,却不像个给人看病的。
这个年纪,跟在师傅后面当个学徒也就罢了,还想独当一面?
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一看就知道没啥从医经验,季玖这样的个例并不是满大街都是,以为想有就有啊。
病人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茬,对少年也就看看,权当洗眼。
盛权沉住气,八风不动坐了一天,又看了一天书,季玖取笑了一番,直言他能力不足以服人。
翌日,盛权木桌前缘粘了一白纸,上书“免费治病”。
“真敢啊。”季玖屈指弹了弹纸张,“倒贴的买卖你也做。”
“我赚到了。”
季玖愣了愣:“是这个理。”季玖看着他的目光变得复杂,旋即笑道,“恐怕你的月钱不够。”
“我以后会挣回来的。”盛权头也不抬,语气很平静,仿佛是陈述事实。
这个样子的季陆他似曾相识,季玖默然,却是无疑的肯定,他深知季陆在同龄人中可以说绝无仅有的,强悍的,一往无前的自制力和执行力,一如当初淡淡地诉说要学医术的想法,隔天就找到他学艺,沉沦其中而忘乎所以,忘了吃喝,忘了睡觉,废寝忘食无外乎此。尽管他对医术一派热忱,如果仿照季陆那般刻苦学习,他想自己会看吐。
这次,自然而然的,不会再轻视平静的语气下蕴含的份量。
回春堂有名病患急症发作,季玖拍拍盛权的肩膀,随学徒到帘布后单独开辟出来的内堂。
同样是花钱,自然找最信得过的医师看病,他的年龄让人忽略他过去,这张纸又将众人目光勾了回来。
有人蠢蠢欲动,却不愿第一个吃螃蟹。盛权不动如山,《疑病全鉴》一页一页翻过。
“小大夫,这纸上说的是不是真的,可不能诓骗咱们到你这看病,到头又起别的名目收钱。”
对面的空凳总算有人坐下,是个到了不惑之年,身形依旧健壮非常的男人。
盛权合起书页,同时抬头,眼前人眼珠混浊,眼底精光明明灭灭,时刻谋算着什么似的。
盛权移脉枕到中间示意:“说到做到。”
男人摞起衣袖,嘴上再次重申要言出必行的话。
从男人的表现不难看出他就是冲免费治病来的,盛权点头,眼睛半闭,一半心思沉浸入接触的脉相中:“这位大哥,你感觉有哪里不适?”
“没有大碍,只是牙痛。”男人说着,末了将左边嘴角勾拉到牙后,张大嘴让他瞧。
一股异味从口中扑出,盛权面不改色很快有了判断,提笔写下药方,徐徐道:“你舌苔薄而脉浅细,晨起赶至,汗出而短气不足以息,四肢欠温,心闷痛而至背,为心气极虚而有厥脱的迹象。除牙疼外,另有症状才是,莫因细小而轻忽。”
男人脱口就要反驳,明明是牙疼的事,与心腑何干,分明是危言耸听意图显摆自己的医术,却越听他说越心惊。在他眼里,小大夫阅历有限,大病不行,小病应该能治,为省下一比钱遂找了他看病,却没想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每说一句都正中在点子上,连他自己尚且不注意到的症状,经他提起,一回想才发现确有其事。
脸上的轻视不自觉转换成信赖以及一丝心慌,他连连点头:“不瞒大夫,我每日的活计便是在码头上做粗重活,昨日忽然晕倒,醒来不觉有异常,却耽误了半天时间,就想着明天早点去码头干活找补回来。可惜祸不单行,今早晨起牙就疼得厉害,实在难忍。”
“回春堂的大夫医术高明,因为赶时间,我一路急行,停下来才发现心跳得厉害,感到心慌……对了,还不止这些,左臂自昨日起有些痛和酸软,我原当是晕倒时扯到了筋骨,大夫,我这病重不重?”
“此乃心阳虚衰及胸痹,只要及早医治,效果极佳。”盛权摆手,“我给你拟用加味生脉饮,以水煎服,每日一剂,日服两次,七日后再来复查。”将药方递给得空的学徒抓药,“大哥取药即可,莫需付钱。”
男人站起来连声感谢,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赤红了脸。
“给我吧。”学徒走至,神色难掩倨傲,对季陆说话的语气隐有轻蔑,实际上他对靠关系进来的季陆心存怀疑,如他一般当个学徒也就罢了,却充大头,小心一朝失手砸了回春堂的招牌。
反倒是季陆,不会有什么损失甚至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苦就苦了他们这些常驻的学徒和坐堂大夫。
学徒严苛的目光在纸张上反复扫视,却发现是自己没学过的方子,心下一愣,半晌后回头冲盛权哼笑一声,仿佛抓到可以光明正大地赶走对方的痛脚。
学徒找到一个关系好的坐堂大夫,说道:“黄大夫,这是季陆开具的方子,我总觉得有不妥,若是害了人那就坏了,您且看看有什么问题。”
黄大夫不疑有他,片刻后抚着胡须道:“此乃生脉饮,为心病之良方……咦?”黄大夫忽然愣住,“打眼一看是生脉饮无异,然而各味药物均作加减或增删,老夫行医三十许年,一时竟分不清何故。告诉我,病患在哪?”
学徒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指出男人:“是他。”
黄大夫走向男人,将之面色收入眼中,食指中指一并,搭上男人的腕脉。
然后,捏着下颌沉吟不语。
学徒试探道:“黄大夫?”
黄大夫却是面向盛权,抚须长叹:“小友得季大夫推荐进入回春堂行医,果然非同凡响。”
“生脉饮由先辈配伍,流传至今沿用多年,你却敢于推翻重新配伍,用药何其大胆,这是生脉饮,分明又不是生脉饮,于患者的病症却再适合不过,真真是后生可畏。”
“黄大夫亦是济世良医,教人敬佩。”盛权抱拳,毫不谦虚应下黄大夫的盛赞。
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学徒不敢置信:“黄大夫?”
黄大夫这回意识到学徒的意图,不耐烦摆手:“你且去煎药叫病人服下,即一目了然。”
季玖这时掀开布帘:“在内间便听见你们的谈论,心里好奇得紧,快叫我看看是什么方子。”
男人眼巴巴盯着的方子转手到了季玖手里,却只能干看着,发愁啥时候才喝上药。
他现在是一点也不担心了,只想喝药。
还是低估了季陆,季玖低低笑出声,眼里流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这才让学徒抓药煎。
时间一到,学徒捧着热气腾腾的药汤出来,才能入口,男人就灌药进肚,一剂下去,四肢当即转温,胸闷痛见减,男人喜不自禁,直呼神奇。
“神了,这小大夫才几岁,医术就这般厉害了。”
“许是打娘胎里就开始学了呢?”
“这位小大夫说不准是季玖第二!”
众目睽睽下,盛权的医术有目共睹。有黄大夫和季神医的承认,在医术过得去的情况下,有更多的人甚至直奔着他来。不管有病没病,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被众人看成傻子的盛权来者不拒,自掏腰包硬是补足回春堂的药钱,即便季玖反复强调莫要斤斤计较。
起先那名学徒见盛权明目张胆地抢生意愤懑不已,渐渐地也就收敛了。
钱财乃身外物,磨练医术的同时,盛权一直牢记学医的本来目的。
在出事前,李阅凭本事打服王老将军的旧部,年纪轻轻就磨练出这般拳脚功夫,论起坚韧不比别人差,只是被腿伤绊住了脚,只要搞定症结,治好他的腿,何愁李阅不能振作。
不,实际上李阅比盛权所想的还要意志坚强,现在已经醒过神来,一则因为周围人的关切,二则因为虎视眈眈的政敌会趁势进一步压垮他。
所以,哪怕双腿截断,李阅腰杆也必须挺直。
季玖本身医术非凡,却至多保养腿部肌肉不至于萎缩;有名的医者也先后请进诚王府诊治,却束手无策,无功而返。
表面上,但凡他看过的书季玖也看过,他没看过的,季玖也看过,他凭什么高季玖一筹?然而,其实他早些时候向jpfp购买集众家所长的中医巨作――《医典》,其上就有记录几例类似于李阅这样的案例,其下附录了病因和治疗方案。
盛权有心,然而目前为止,连根腿毛都没摸上。比起声名在外或隐世的医者大佬他算老几?照顾人又轮不到他。
季玖似乎看出他近来所想,卷起医书用力敲他脑袋:“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殿下的腿岂能是你想看就看,想碰就碰的,本事没学到家就想飞,好高骛远。”
手指搭着被打的地方,盛权仍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自己不能季玖能啊。
“在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之前,我不会贸然参与,不说殿下不信任,我也怕伤上加伤。”
季玖看了他好一会,先败下阵来。
“随我来。”招了招手,季玖携同盛权一块回到房间,从不起眼的角落取出一个小木箱子,开锁打开,里头躺着一本书。
季玖徐徐道:“每日为殿下请脉的脉案,身体状况以及治疗方案均记录在这本册子里。”
这正是他想知道的!盛权伸出手眼看就要碰到。
“慢。”季玖五指摊开压住书册,“其中的内容,你若是敢对外吐出一个字,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他说着警告的话,不过走个过场,内心实则对他深信不疑,别人他不知道,亲卫里论谁对李阅的紧张程度最高,数季陆无疑。况且,自家兄弟自家人知道,彼此都信得过。
“会的。”盛权郑重承诺,如获至宝般抱住便不撒手,在季玖的房间直接研究起来。所有亲卫里头,季玖最讲究,加进亲卫队的第二天就火大地搬出来一个人住。
到了晚上季玖想睡了,瞧着盛权投入的神情,玩味性地挑高细长的眉毛,干脆不熄灯,直接躺下。
如此过了几天,一日里房间忽的传出季玖气急败坏,丝毫没有往日翩翩风度的怒吼:“该死啊,你三天没洗澡了!”
季叁缩在树上看季玖的笑料,后者炸毛公鸡似的气红了脸,他捂住嘴,没忍住嘿嘿笑出声。
季玖一眼锁定季叁藏身的位置,语气森森道:“季叁……”
季叁缩了缩脖子,这是诈他呢,千万别动,他不太肯定地劝服自己,对方眼珠子却动也不动瞄准这里,他只觉得自己反而蠢透了,绷不住跃下树梢。
“怎么了,找我有事?”
“把他,”季玖笑了,指着那坨肉,“扛走。”
你给老陆下了什么药?季叁有话不敢问,什么叫怒极反笑,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盛权身上的味儿没季玖表现出来的那么夸张,季叁扛起时神色自如,嘴里轻声嘀咕着洁癖怪。
季玖听不清却看得分明,此时捏着鼻子懒得与他计较,眯着眼睛,冲他直摆手。
季叁后知后觉自己犯了禁忌,脚底抹油般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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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夫:作何想不开让我学医,你会头秃的知不知道?
没错,为什么作死写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