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将重生以来所做的事情全都放在一起，按照“改变多少”进行排列的话，那“遇见沈小明”这件事无疑能排在徐长生心中那个榜单的前五名。
    “被身边最信任的人背叛，感觉如何啊？”
    会问出这种问题来的，当然是和徐长生关系不怎么样的人。
    ……即时没眼色如沈小明本人，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尝试做任何火上浇油的举动。
    “哦，又打起来了啊。看来他在那边混的还挺不错，最起码已经能和新同事打成一片了。”
    宣夜沉默着挥手遣退下人，又看向坐在自己对面，吃喝不停的沈小明。
    “……我费这么大劲弄你们过来，不是为了看这种事的。”
    “如果我们几个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帮助你在九王府里做大做强，甚至让九王爷在贵国皇帝面前也大大露脸的话，那你大概就离收拾包袱跟我回玄元派不远了。”
    “……”
    身为白民国数量众多的皇室家族中的一员，宣夜自然也很清楚这里面的门道。正如之前差点被孟俄截胡的那次行动一样，如今的他既没有在一众子弟中露头的本领，也无能在露头后保证不被针对的宠爱，或者说后台。
    “那我要你们有什么用？或者说，我让你在我这里白吃白喝，究竟有什么用？”
    沈小明就着果酒将口中的点心咽下，伸手将酒杯往桌面上一放，笑道：
    “那得问你自己啊，我可不是主动要求过来这边的。你自己定的计划，难道里面没有应对突发状况的普兰比吗？”
    “……什么？”什么比？
    “哦，这是一句异族语。就是第二方案的意思。”
    “没有。时间上来不及，调动我父王的亲兵所需的手续十分复杂，若非有我母亲相助，此事只怕也不能成。”
    沈小明点点头，将吃完了的盘子摞在一边，又抬手向亭外的下人示意，让他们再端一份上来。
    “……你打算吃到什么时候？”
    “吃到你忍不下去给我断供为止。”金丹修士的饭量基本上等于无限，无漏真身不是开玩笑的。被他吃进嘴里的东西没两秒就会被自发运转的真元催化成纯粹的灵气能量，多余的残渣则会在呼吸间排出体外，一滴不剩。
    “怎么，这玩意很贵吗？还是说你很缺钱？”
    宣夜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忽然又想起了沈小明送给孟俄的玉符，以及当时趁乱丢到玲仙儿身上的耳坠。
    “说起来，我记得你好像是一名器修？而且在玄元派里也很有名？”
    虽然对区区金丹修士如何“出名”感到不解，但宣夜相信玄元派身为天元大□□大门派之一，能被堂堂天枢峰淬锋院主看重的小徒弟，理应是有符合他名声的道理才对。
    ……总不能是他师父闲的没事干替他宣传出来的吧？
    “哦，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家里钱多烧不完，请我过来帮你加快消费的呢。”
    没有理会沈小明的调侃，宣夜迅速回忆起了之前从玲仙儿那里得到的情报，从中找出与沈小明有关的重点，沉声问道：
    “你会做首饰？”
    “不，我只能算一个工匠，做首饰这一条，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好匠人，而是好设计。”
    “……那你的设计呢？”
    “你说和水云岛的合作项目吗？目前来看短时间内是无法恢复了吧，至少也要等到两界第一次大战爆发，两边伤亡惨重，最后不得不派人坐下来谈判，开启正常往来交流通道的那一天了。”
    “不能偷偷联系吗？”
    “你要不怕送上门去给人抓，那我也不反对这种尝试。”
    “……”
    作为不受重视的皇子膝下的非嫡长子，虽然他头顶只有一个二哥压着，但终究也还谈不上有多富裕，能给自己多开一门财路，对野心勃勃的宣夜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
    “……那你说，你还能为我干什么？”
    “你生气了？你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件事是你主动发起的，最后的大部分责任当然也得由你来担，否则还怎么当人老大？所谓的老大哥，就是占便宜的时候第一个，撤退的时候留在最后一个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觉悟，那顶多也不过是玩弄权术的聪明人罢了，不可能得到手下小弟们的真心爱戴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果撤退的时候留在最后一个，那万一出了什么危险怎么办？”
    “那你捡便宜的时候跑在最前面，不怕被人背后捅刀吗？”
    “……这不一样。”
    “唉，我看你是在小地方待久了，眼光也被束缚住了。”
    沈小明朝亭子外面指了指，宣夜会意地屏退左右，又发动身上隔绝窥探的法器，摆出了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
    “天元界有多大你知道吗？妖元界有多大你知道吗？”
    “大概纵横数万里吧？怎么了？”
    “玄元派所在的北元山长三千里，有名有姓的山峰大概有四五百座吧。虽然大家平日里也就在那些被阵法环绕的峰头上打转，但到底整座山都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平时想出去也是可以出去的，只要提前报备过，哪怕到山下去玩也是可以的。”
    “这又跟我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别急嘛。我再问你，白民之国有多大？我看玲仙儿之前跟你混的时候好像也不太情愿，那么类似于他们碧垣山啊，黑牙山啊、瑕舟山啊之类的家族，应当都是在白民国的势力范围之内的吧，所以才会让你当那个小团队的临时老大？”
    妖元界的传承自有其特殊之处，各家所修炼的功法非有对应血脉不可催动，是以划分修士团体的形式并不是天元界那样的“门派”，而是具备相同血脉的“家族”。
    “嗯……差不多就是你说的这样吧。”宣夜就是再不愿承认自己没有领导力，也得尊重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合园仙境的那一次遭遇，若非他对另外两族之人的控制力太差，当时就能把天元修士们全灭了，也无需再和沈小明斗智了。
    “你看，我把白民国比作玄元派，你们国内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家族，就当做是我们北元山上的峰头。有的峰头团结一致，因此就能掌握主导地位，而剩下的峰头一盘散沙，各过各的，虽然看起来好像分出了高低，实际上谁也不认谁，只是面子上糊弄一下而已。”
    “那倒也不见得。”至少他们白民皇室的嫡系家族们都还是很忠诚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需要看孟俄的脸色了。
    “嗨呀，谁跟你较那个真了。”沈小明摆了摆手，刚准备再喝一口果酒润润嗓子，结果发现壶里竟然已经被他倒空了。
    这可不是凡间那真实容量不过一碗的瓷壶，这是用须弥芥子类手段炼制出来的法器玉壶，里面的容量大到可以用缸来算。就这都被沈小明喝完了，可见他吃的速度有多快。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目光往外面看。皇室也好，白民国也罢，都只是这茫茫天地之中的一小块区域。既然这里已经都争得这么惨烈了，那为什么不走出丹阑城，去那些竞争不那么激烈的地方发家呢？”
    “……我凭什么？”除去白民国皇室的身份之外，我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我怎么知道你可以凭什么？刚才你不是问我能帮你干什么吗？这就是我的回答。我可以帮你提一提建议，或者解答你的一些疑问；如果你想要赚钱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稍微指点策划一下，大概也就这些了。不然你还指望我一个金丹，能帮你杀进皇城之中，夺下御座吗？”
    沈小明的这番话其实也没什么新东西，早在他到来之前，宣夜就已经不止一次考虑过。要离开家里外出单干了。
    然而他已经在王府的羽翼下生活了太久，失去了祖上庇荫带来的帮助，他自己一个人又能走得了多远呢？别说是白手起家的实力了，他连尝试从零开始的勇气都不具备。
    这真的很难。对于绝大多数并非天生乐于冒险的人而言，离开舒适圈所要面临的挑战，基本上不亚于自发反抗头顶上的权威。更别说宣夜还很清楚，这种挑战对他而言决不存在退路，一旦跨出那一步，他很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圈子里了。
    “你……”
    宣夜垂着脑袋思考了半天，从自己想到母亲，从贴身侍卫想到王府亲兵，最后也没想出个什么结果。结果反倒是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就发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答案。
    ……看看对面这个家伙。他当初为什么非要把这个人从天元界那边弄过来？为此不惜求了母亲半天，又咬牙在父王面前许下各种承诺？
    因为自由。
    单纯的无畏很容易因为把握不好尺度而与鲁莽混同为一，要从“随心所欲”的汪洋中找到一个最适合切入的角度，除了“自由”二字之外，宣夜再也找不到比它更合适的词了。
    ……如果龙行雨在场的话，就可以用一句圣人之言来形容他此时的感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当然，纯以年龄来算，修真界随便一个青年很可能都比这位圣人要大一轮以上。但若是论起人生感悟，曾经历数次大起大落，又在各种地方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不同人群的这位圣贤，至少也相当于五六倍年龄于他的化神真人了。
    能察觉到这一点，以宣夜现在的年龄来说，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不过他离真正做到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你说得对。我是该出去看看了。”
    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宣夜便在沈小明面前失踪了近一个月。
    虽然宣夜的这一行为并没有影响到小院中的食物供给，但沈小明也不是大老远专程跑来蹭饭吃的。当他意识到不对之后，很快就主动联系上了因为“拉下水”一事跟自己暂时闹翻了的徐长生。
    与被软禁在院子吃吃喝喝里的沈小明三人不同，徐长生那天发了一通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王府。根据宣夜手下人的报告，目前他似乎正和碧垣山的人混在一起，特别是跟那个叫玲仙儿的女修，来往尤其密切。
    “新老板还没回来吗？那我们的实验怎么办？”
    “不怎么办，等消息呗。就算他回来了，难道我就能逼他掏钱给我们买这买那？”
    “小明哥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快用你无敌的三寸不烂之舌想想办法啊！”
    对于478罕见表现出来的高积极性，沈小明倒是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参与过太多次，对那些毫无意外的结局开始感到厌倦了。
    “已经叫徐长生去帮忙问了，等着吧。”
    作为一名与机器人本质上来说差不多的“机关傀儡”，478的战斗力高低完全依赖于他的配装，以及深藏在躯干内部的动力系统的出力水平。
    “说起来，小明哥你不担心龙行雨吗？到现在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这对你的计划没有影响吗？”
    “不担心，因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于计划，反正这东西也不是不能变的，只要把我的生意拉起来，到时候自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力物力可以帮我们去找。”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指望他们三个搜遍全大陆根本不靠谱，还是用人海战术来得更有效率一些。。
    “……今天多亏了徐道友！还有碧垣山的诸位，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道谢！”
    被闻声而来的沈小明撞个正着的，是已经脱胎换骨，真正踏入元婴境界的宣夜，以及同样进步极大，短短一月间便已经迈进金丹中期了的徐长生。
    “既然宣夜王子已经无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对沈小明视而不见的徐长生十分冷静地向宣夜道了别，然后便立刻带着碧垣山的人离开了这座院子。
    “原来是渡劫去了，难怪这么长时间没露面。”
    修士由金丹至元婴，相当于由无形中生出有形，又由有形中生出真灵，要在体内模拟出天地造化神通。正所谓“婴成之后，天地难容”，金丹本身就代表着生灵身体上的“极限”，而踏入元婴，则代表着修士从此可以突破这份“极限”，向着更高层次的“存在”前进。
    要成就如此道行，当然也需要经历对应的考验才是，这便是所谓的“三劫”。
    这三劫分别是指的雷劫、火劫和风劫。自元婴起，修士每提升一个小境界，都需要历经此三劫，并且这三劫还只能躲，不能扛，越是对抗，就越难以抵挡，直到将敢于逆天之人彻底摧成灰烬为止。
    “若非你那日将我点醒，我还不知道自己的道心上，竟然出了个如此大的破绽。”
    修道有逆天而为，也有顺天之举，正所谓玄之又玄，没有一条固定的路线，可以保证能让每个人都沿此成就大道的。因此也不存在沿着某一个方向不断前进，就一定能走到终点的说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外功修炼方面确实是有相当的意义，但在精神层面上，很多时候反而会因此带来更多负面的效果。
    宣夜之前就是犯了这样的错，卡在皇室内部斗争的问题上不得寸进，所以才始终是半步元婴，没有足够的底气与其他同辈子弟争锋。
    “哦，那你现在是打算怎么做？”沈小明才不关心他的修为高低，他只想知道能不能借到宣夜手上的这一波势力。
    “人，我要借；势，我也要借。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本就生于皇家，为何要放着大好名头不用，去学那市井小人呢？”
    “那你有合作对象的人选吗？”
    “有是有……不过我还想再多听听你的意见。”
    不管这是不是考验，又或者是真心想要听取建议，沈小明都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答案，只等宣夜主动开口了。
    “那天那位五太子你觉得怎么样？”
    “暴而无德、贪而无厌，眼高于顶、目下无人……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这都不需要我来说，外面骂他的人多的是。你怎么会想到和他合作？”
    “首先我得向你声明，我对你们的家族成员了解不多，你也并没有提供家谱和史书一类的东西供我查阅。对我来说，这位五太子可以说是我在这里除你以外了解最多的人了。”
    沈小明说着说着，又开始下意识地往亭子那边走了。
    “嗯……然后呢？”成就元婴之后，宣夜也没过去那么小气了，都是要赚大钱的人了，还能差人家几口酒喝？几盘点心吃？
    “其次，你现在也踏入元婴了。那你更该明白，一个像你说的那样，有着明显性格缺陷的人，只怕是很难靠自己修炼到元婴境界的。”
    宣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他好像已经明白沈小明要说什么了。
    “如果他是装的，那么此人必定城府极深，所图甚大。像这样的人连自己的名声都可以不要，那就更不会在乎一时的利益，咱们和他合作，大可以多占便宜，狐假虎威，双方各取所需，到时候一拍两散，一点心理负担都不用，非常方便。”
    “如果他不是装的，”宣夜接在沈小明后面开口道：“那就说明他背后有非常强大的支持，能把他这样的废物都硬生生堆上元婴境界。”
    “正是，所以我们就更要和他合作了。一个性格有明显缺陷的人，掌握起来也不会太困难，总归不过就是‘投其所好’四个字罢了。而我们只要能拉拢到他，就可以借此搭上他背后的大势力，自然也就不愁财路不开了。”
    “很好。”
    其实按宣夜自己的想法来说，比起明刀明枪地武力争夺，他还是更倾向于用这样的方法暗中击垮对手。沈小明的这一番提议不能说令他十分满意，但至少很得他心，算是一种另类的“拍马屁”了。
    ……这在妖元界可是很难得的。
    “大方向既然已经有了，想必拿出一份详细的计划，对你来说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吧？眼下既然暂时无事，不如先说说你的条件？”
    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势力增长的宣夜志得意满，说起话来也不如过去那般小家子气，听起来颇有一种“这是卡随便花”的感觉。
    “我的条件？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帮我找一个人。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跟您讲一讲咱们的计划中需要注意的几个重点。”
    “什么重点？”
    察觉到沈小明刻意在语气和称呼上所做出的变化，宣夜感到十分满意。这才是给人做幕僚最起码的态度嘛。
    “首先是分成问题。您认为以五太子殿下的贪婪，在咱们这个合作里，他最多会愿意接受几成的让利？”
    “……”
    “其次是竞争对手的问题，假定我们接下来还要做首饰生意，请问丹阑城中原有的首饰铺有多少家？背后都分属哪些势力？每年的利润几何？乃至这些钱最终都被他们的主子拿去做什么用了，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事先调查。”
    “第三……”
    “……还有第三？”
    见宣夜的脸色似乎正在往越来越难看的方向发展，沈小明略一思考，又将原本打算对他说的内容砍去一半，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项。
    “一共就三条。”
    “哦……”宣夜的脸色略微好了点，似乎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又咳嗽两声，用点头示意沈小明继续。
    “第三，也是最后一条。这一点非常重要，我希望您慎重考虑。”
    “你说。”
    “假如咱们的生意在前期投入过程中，遭遇到了无法避免的破坏，包括但不限于五太子翻脸，其他皇族插手，皇帝陛下颁旨针对，以及和天元界开战等等，您是否有足够充足的准备，来应对这一切的发生？”
    “……”
    不是沈小明故意把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他在宣夜这边的能力虽然早已得到了认可，但要论信任度，可能还不如刚才给他端点心的那位家仆来得高。
    九王府、丹阑城、乃至各种各样的重要情报，他全都一无所知。别说是现场给对方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他连写计划用的纸和笔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不知宣夜王子意下如何？”
    “……容我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
    原来开个店都要这么麻烦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