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七
大约一日后,已经连换三匹马的张朝阳与天柏已经连过了一道三洲,过了京畿道,到了庆州。他二人此时距离关内道中间还隔着一条无定河,只要乘船过了这条河便算是到了关内道,也算是暂时安全了。
那里是灵州节度使,也就是朔方节度使的管辖地,而此地节度使与天柏……倒是颇有渊源。
节度使虽说不能公然忤逆朝廷,公然抗命,但关内道与京畿道共治长安,几乎就是自治,每年仅需朝贡朝廷即可。那里的节度使若是想要保下一个小小的落魄皇子,倒也是做的到的。
一路加急,在牺牲了天柏都快数不清的人之后,张朝阳终于是背着天柏来到了无定河的港口,准备乘上前往关内道的河船。
无定河的港口形形色色的人相较乾元城都要更多一些,奇装异服,面容迥异的域外之人也更多了些,其中也能看到许多汉人,只是大多都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捂耳遮面,生怕被人认出来的模样。
天柏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似他这种逃命的人在这无定河的港口只怕不少。
关内道边靠回纥、契丹、匈奴,年年都有匪骑扰境,入境劫掠,虽有良兵强将但并不算太平,若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怕还真没多少人愿意不远数千里往关内道去。
预定前往关内道的张朝阳早已定好,此时只需要在这港口稍作歇息便能登船,到时候只要上了船,那些追兵就是真正的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
而且两人骑马跑了一天一夜都滴水未进,张朝阳还好,但天柏本就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此时必须要进食,然后将身上的伤口包扎一下了。
先找了一处驿站将天柏安置好,然后张朝阳便去寻大夫了。
在这等港口经常有些船夫在出船时受伤,需要靠岸后找人医治些外伤,或是有些逃命来此的人,身上有些见不得人的伤势需要找大夫,这里的大夫也会接手。
若是在乾元城,只怕是身上有刀伤那些大夫都怕麻烦而不敢接手,或者就直接报官了,但在这里,倒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了,那些大夫遇着了也不会声张,甚至会助你隐瞒,只是恐怕银钱会收的多一些。
但说实话,有九华的相助,张朝阳如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很快张朝阳便找来了一位大夫,这大夫专治外伤,素来名声在外不问缘由,只要给钱就治。
但即便是这样的大夫在揭开天柏身上的纱布后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与其说是震惊于天柏的伤势之严重,不如说他震惊天柏到底是如何活着撑到这里的。
烙铁、刀切、斧凿、倒刺铁鞭,甚至还有许多创口是剥皮所致!这位大夫顺着天柏的身子看下去,很快就认出了大多数伤痕到底是因为什么所致,但也有许多伤痕就连他看不出来,而看不出来的,才令人不寒而栗。
天柏除了那张脸上略有污血并无创伤外,其余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丑陋的创口,并且创口还还被人抹上了辣椒水,如今都已经溃烂,并且肿的不成样子。
大夫甚至只是轻轻的挤了挤天柏膝盖处的肿胀创口,就有大量的脓水从其中流了出来,令即便是行医多年的大夫心里都不自觉的泛起恶心。
按理说,受到这样的疼痛,被这样折磨,看到自己的身子变成这幅模样,常人只怕早就疯了……
但天柏只是冷静的,甚至是有些漠然的看着大夫,声音沙哑的问:“怎么样,我还能治好吗?”
大夫面露苦色,叹了口气:“若是些外伤或许老朽还有办法,可您这伤势……实在太厉害了,老朽恐怕真没辙了,说不得就连今日都熬不下去了……
老朽……老朽至多帮你勉强吊几日性命,且这几日您也动弹不得,且得痛苦度日……
何必呢?”
那大夫说最后一句已经是劝慰,这钱不是他不想赚,实是他觉得赚不了,这等伤势哪里是寻常人能有的了的?
虽说这无定河的大夫治病救人都生冷不忌,可遇着这样的心里终究还是会怕惹上麻烦。
再者说,这大夫心里对救治天柏是真没什么信心,与其没事找麻烦惹的一生骚,不若现在就这麻烦事儿给推了干净。
这大夫连连拱手表示自己治不了,可他越说,张朝阳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当大夫说到顶多吊几日性命的时候,他那张脸就已经白的跟纸似得了。
千算万算,张朝阳都没算到天柏会在大理寺狱中受如此重的伤,任何人想来,即便是明乐帝想要天柏的性命,但天柏怎么说都是明乐帝的儿子,明乐帝应当断不会如此。
可谁知……那些刑官就在乾元城内,就在明乐帝的眼皮子底下将他的儿子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却半点都没管过,甚至还有所默许。
如今终于到了无定河旁,只要乘数日的大船过了河,天柏就算是逃出生天了,可谁知如今逃了羽林卫,却依旧逃不了性命……
张朝阳想着,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几日在刀光血雨,九死一生中带着天柏不断拼杀冲逃的男人此时终于憋不住痛哭出声。
“我来晚了……是属下来晚了啊!”张朝阳不住的磕着头,哪怕已经磕出血都好似没感觉一般。
“如果我再早几日入城,稍微再冒些险,殿下您定然不会有今天这幅模样,定然不会受那些刑官的折辱,受这么多的罪过!是属下……是属下失职,是属下的错!”
张朝阳猛地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属下护主不利,当以死谢罪,属下陪着殿下,属下也能在路上服侍您!”说着张朝阳便将长刀横在了脖子上,作势便要抹了脖子!
就在这时,一直满是皱纹的老手蓦抓住张朝阳的手,稳稳的将那柄长刀停在了半空中。
大夫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天柏的脸,口里却在问张朝阳:“你方才说什么?殿下?出城?”大夫的脸色变了:“出城莫不是说的乾元城?殿下莫不是……”
话说到这里,大夫忽然住了嘴,他抓着张朝阳的手腕逐渐收紧,用力,分明是一位年至花甲的老者,那手掌的力量却忽然捏的张朝阳生疼。
这大夫看着天柏的眼睛忽然道:“方才是老朽说错了,这病老朽治的了,只是仅老朽一人是不成的,还需要找些帮手,老朽需要先走一会!”
张朝阳愣了愣,随即心中便起了些不好的心思,刚才他一时慌乱之下口中不由自主的连喊了许多声殿下,现在恐怕是被这大夫听出来了。
他莫不是……想要去找此处的府兵告密领赏?!
想到这里,张朝阳的眼睛中便有杀意显露。
如今终于从乾元城逃了出来,殿下可以死,但决不能被那些府兵折辱!
若这大夫真想……那他也只能痛下辣手了!
可没等张朝阳想做些什么,那大夫却若有所觉般看了张朝阳一眼,开口道:“老朽虽说要找些老友相助,但也有些药材与包扎伤口的麻布要拿,老朽可否麻烦小少爷将这下属借与老朽一个时辰,让他随老朽去寻些帮手,再帮老朽那些药材。”
听到这,张朝阳也是懂了这大夫的意思,眼中的杀意也逐渐收敛了下去,希望却多了几分。
这大夫认出了天柏此刻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情况却与他想的不一样了,这大夫似乎是真有些办法的样子。
天柏躺在床上略微沉吟了会就答应了这个大夫的要求,毕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见天柏同意,那大夫满是皱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便向张朝阳点了点头,而后率先出门了。
张朝阳无奈之下,便只好先向天柏告罪,然后再三盯住了驿站的活计照顾好天柏后,这才随着大夫走了。
这大夫在无定河港连走了好几个人家,有些是还开着门的医馆,有些则就是些寻常人家。
奇异的是,有些人家这大夫去的时候根本就没什么好脸色,不仅对他冷嘲热讽,更是恨不得连家门都不让进;而有些人家却待这大夫如再世爹娘,恨不能扫榻相迎。
而去的时候,老大夫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无论是哪一户人家,对他或善或恶他,都只平平淡淡的说要求一个欠了多年的面子,这面子要拿去救一个从乾元城来的少年,他得还这位少年一个恩情。
奇的便是,那些连家门都不让老大夫进的,或是对老大夫没多少好脸色的人,大多都是直接回屋拿了药箱便要随老大夫走,哪怕有许多并非医馆,而是些寻常人家;而那些扫榻相迎,视老大夫作再生父母的,每一位基本都能从家中拿出一两个用绸布包着,或是用铜匣小心锁着的珍贵事物出来。
就这样,原来离开驿站时只有张朝阳与老大夫两人,但等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张朝阳与老大夫回来驿站时候,已经是十数人的队伍了。
回来时老大夫在前,张朝阳在侧,而他二人的身后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浩浩荡荡的朝驿站走去,只是张朝阳的表情还有些愣神,明显还未对这状况回过神来。
到了驿站,天柏的房间塞不进这么多人,张朝阳便多花了些银钱,找驿站的掌柜换了间用膳的厢房,将桌椅板凳移了出去,然后便将天柏连人带床放进了厢房里。
老大夫带着人一进厢房,众人便把天柏给围了起来,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股莫名的情绪,直勾勾的盯着天柏,便是天柏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老大夫就咳嗽了两声,打破了厢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少爷的伤势很重,便是老夫也没有太大把握,因而才把各位请来,大家有辙的都想想吧,尽最大努力将小少爷治好。”
一名须长及襟,鹤发飘飘的老者冷哼一声:“卫飞鸿,自个手生了就直说,就你那两下子小心别把小少爷给治坏了。”
卫飞鸿叹了口气:“萧大夫,少说两句吧,要斗气也不是现在。既然把各位叫到了这里,老朽自然是希望能把小少爷给治好的,各位权当给老朽一个面子,还了当年的人情吧。”
卫飞鸿说到人情两个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变,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一时都没出声,便是连那个进门开始就对卫飞鸿极为不耐的萧浩然萧大夫也没有出声,仿佛是默认了。
倒是令躺在床上的天柏很有些好奇,眼前这些人从前身上明显都是带着故事的,不过现在明显不是他插嘴的时候,天柏便也选择了沉默,只是看着这些在他面前争执不休的大夫们。
但仅仅过了片刻,萧浩然那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何须用人情来搪塞,能为小少爷治病疗伤是我等的荣幸,就是你不说我等也自当竭尽全力,欠你这老头的人情……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卫飞鸿叹了口气:“你这老货,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个模样,羞得说你,我们还是先给小少爷瞧病吧,我想……小少爷应当也有些急事要赶着上船,各位明白的吧?”
说着,卫飞鸿深深的看了看在场所有人,此时他眼中的蕴藏的含义不言而明,甚至还带着些许的威胁与警告。
这时哪怕再怎么迟钝,张朝阳也反应过来了,现在在场的人分明是已经知道天柏的真实身份,但迫于忌讳,没有一人愿意说出来,直到现在还是在以小少爷称呼天柏。
很快,众人便围在了天柏身边,卫飞鸿也再一次的揭开了缠在天柏身上的那些麻布。
仅仅是看到那些伤口众人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实在难以想象以这样的身躯,天柏到底是如何活到现在,又如何一声不吭,面上连痛苦之色都没有的。
卫飞鸿沉吟片刻,向另一位身着布衣,夫子打扮的老书生问道:“柏文翰,你乃疾医,专攻其内,老朽对脏腑不精,只能观出小少爷恐怕五脏受损,具体的却是看不出了。你来堪堪,有什么意见吧。”
夫子打扮的柏文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走到天柏身旁,道一句得罪了,便拿过天柏手腕诊脉。
期间不时翻开天柏的眼皮,观察天柏的脸色,有时也让天柏以腹腔或是喉咙发出声音,甚至是嗅闻天柏口中的气味。
半响才面色凝重的松开了手:“我方才先观小少爷的五气、五声、五色,后再以诊脉确定,如今小少爷因外伤太重,血流过多,又因伤口的溃胀肿烂致使五脏衰竭,如今已是内外失调,肾虚脾寒,肝心生火,五气紊乱的症状,就连血中也有了血毒。若此时再不加紧医治,怕是几日内便会因五脏衰竭而亡!
若想救命,需得先以体疗治其体肤之伤,同时调节内外,再以性温的良药滋补五脏,如此或许能暂时将小少爷的病情稳定下来,此事……急不得啊……”
柏文翰叹了口气。
说完卫飞鸿点了点头:“你看的比清楚的多,五脏调理我没法子,我乃疡医,擅体疗,小少爷的外伤便来交由我来吧。”
“只是小少爷的许多旧伤已然愈合,我需要为小少爷开疮、放血、正骨、刮毒,且需要将骨肉重新切开摆正其位,并将其中异物与血块取出,这活计我一人操持不来,需有人帮我。”
“那还能有谁?”柏文翰瞟了一眼一旁脸色变得难看的萧浩然一眼:“萧大夫可是随你一同悬壶济世了大半辈子,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说的也是,如此……便只能麻烦萧大夫了!”卫飞鸿朝萧浩然点了点头。
而萧浩然的面色却是变得更加难看了,只能勉为其难的冷哼了一声。
而这时,张朝阳面色稍稍难看了些,试探着开口:“诸位大夫们,虽然我不知道诸位的关系到底是如何,但……这位萧大夫与卫大夫似乎有些前嫌旧隙,若是在医治时起了争执……”
张朝阳面色白了白:“那不是拿我家少爷的性命当儿戏吗?!”
“无妨的,无妨的。”卫飞鸿肯定的摇了摇头:“我与萧大夫的关系可比壮士想的要深的多,我二人的间隙不过是些许理念之争罢了,在此等大事面前,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不会犯半点马虎的。”
虽然卫飞鸿这么说了,但其实张朝阳内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毕竟此事事关天柏生死,哪怕是相信这些大夫的技艺,但也实在信不过他们直接那复杂的关系。
要知道,此前在随着卫飞鸿摆放各家各户的时候,那个拦着卫飞鸿不让进门的,可就是这萧浩然大夫了。
但正在张朝阳有些危难之时,却见到天柏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便看向了卫飞鸿,声音嘶哑的开口:“既然大医已经如此说了,那我便信大医的,事急从权,就按照诸位大医的想法来吧!”
卫飞鸿郑重的点了点头,而后便将那些寻常人家珍重哪来的包裹、铜匣取了出来,一字排开放到了柏文翰的面前,任他挑选。
这些绸布、匣子中放着的,都是这些人家多年前留下的珍贵药材,有些甚至已经当作了祖宗的传世之宝,轻易不肯识人。
但如今,只是卫飞鸿上门了一趟,他们便毫不犹豫的拿了出来,其中除了对卫飞鸿的感恩戴德之外,余下的便是因为天柏了。
只是直到现在,天柏虽知晓在场的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也不清楚他们为何会愿意拿出那些珍贵的宝材,愿意为他齐聚一堂。
虽不明白,但天柏也将这份情义给记下了,但在目前看来,他最需要的……是想办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做许多事,才能有机会再回去那座城市,见那些发自骨髓之内想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