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爷子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孙儿。
    他膝下这么多子孙里，个个翘楚，可若说有经世之才的，也就只剩下老二家里这个金轩。
    不同于金轩的堂哥堂姐们，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知道如何收敛情绪，做事沉稳有度又不失魄力，胸中的格局也开阔，最像年轻时候的他。
    而金轩成长的速度也着实让他震惊，他生活在京都军区，金轩一直待在海城不愿去京都，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这个孙儿。偶尔金轩忙着出差，甚至连年夜饭都不在家里吃，以至于每次见到他，金老将军都会有种这个孩子比上一次城府更深了太多的感觉。
    金老将军年轻时稳惯了，老来自然狂些，看着这个膝下最出色的孙儿，胸中的怒意就压不住地往上冒。
    明明昨晚才被打去了半条命，今天早晨还在卧室里躺着敷药，下午就敢站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和他叫板了！
    “看来爷爷真是老了。”金老爷子哼笑：“棍子使得不如当年了，没打得你长住记性。想你小的时候挨上这么一顿打能在床上躺上半个月，现在当真是长能耐了。”
    金轩单手抄袋，还是长身玉立地站在半边阴影中，眉目不惊，鼻梁挺直，薄唇没情绪地开阖：“爷爷追到这里来，是想再补上几棍子，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事？”
    “来给你个小兔崽子送药的。”金老将军冲着副官扬了扬下巴。
    副官立马递上了一个小瓶子，满脸郑重：“二公子，这是老将军从军医那里拿的最好的伤药。”
    金轩只是看了眼，连手都没伸，就又收回了目光：“谢爷爷的好意，既然是为了让我长记性，不妨再多疼上一阵子，看看管不管用。”
    金老将军几乎被他一席话气得头上冒火：“金轩！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爷爷在我家里和我讲规矩。”金轩低笑：“这规矩又是哪里来的？”
    他今天笑里藏刀的锐气让金老将军十分不适应。
    金睿皱眉，一个劲儿地给金轩使眼色，让他别再胡说八道了。
    金轩皮笑肉不笑，轻轻一脚踢开了她搬来的台阶：“姑姑眼睛不舒服？”
    金老将军脸色更差，鹰眸沉沉地盯着他，开门见山道：“叫那姑娘下来见见我。”
    “爷爷不是来给我送药的？”金轩不为所动。
    金老将军用拐杖重重地戳了戳地板，响声震天：“金轩，你还想挨揍是不是？”
    金轩面色如常，虽然表面上有敬重，却好像根本没把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她睡了，爷爷来的不是时候。”
    金睿冷笑接腔：“轩，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爷爷是什么身份，亲自过来一趟都是给她天大的脸面了，还要挑她吃饱喝足的时候？”
    金轩冷厉的视线扫过去，唇角却依旧挂着弧度，玩味至极：“羽灵心情不好的时候连我都不愿意见，更何况是外人。我刚把她哄睡了，姑姑何苦在这里难为我？”
    一番话说得极其暧昧，让金睿当即就黑了脸。
    金老将军阴郁地看了他半晌，大手一挥：“给我搜！”
    金轩同样带着狠劲儿沉声道：“我看谁敢动！”
    两股跌宕昭彰的气场撞击在一起，陈谦被震得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轩，你少说两句！”金睿生怕他再得罪爷爷，忙打圆场道：“现在清歌失踪，方羽灵是最大的嫌疑犯，爷爷也是公事公办，你拦不住的。”
    “既然是公事公办，就把搜查令拿出来我看看。”
    金睿一噎。
    以爷爷的身份，想抄了谁家都不在话下，哪里需要什么搜查令？
    “轩，你护不住她一辈子。”金老将军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的不配合，只能让她将来多受些苦。你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清歌才是你的未婚妻，她只是个绑架你未婚妻的凶犯！”
    “羽灵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金轩以平缓的语速，一字一字道：“如果爷爷舍得她肚子里您的重孙，大可以让您手底下的人上去把她吵醒。爷爷您也知道，孕妇闹起脾气来，不是那么好哄的。”
    “你说什么？！”三道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
    分别是金老爷子、金睿，和——
    楼梯上的羽灵。
    金轩一回头看到羽灵站在楼梯口，细嫩的手背就搭在楼梯扶手上。
    隔着很远，他仿佛都能想见那双手是如何颤抖握紧的。
    就如同她脸上的表情，震愕，不知所措。
    他突然就淡淡嘲弄地弯了下唇。
    怎么还会期待在她脸上看到些欣喜愉悦之色呢？
    恐怕现在的她，巴不得想要和他撇清关系。
    金老将军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短暂僵持的场景，而后看向金睿，皱着眉，苍劲的声线如同拉紧的弓弦，郑重而具有威慑力：“睿，这件事，没听你提过。”
    金睿亦是震惊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在羽灵平坦的小腹上盯了许久，复杂道：“爷爷，我也不知道。”
    说完，她又扬声问金轩：“方羽灵什么时候怀孕的？莫不是……你想拿孩子来诓我们？”
    羽灵听到这句话时，静止死寂的眸光才稍稍起了些波澜。
    她微微掀起眼帘，不期然就对上了金轩漆黑的眸子。
    是假的吗？是他想要假借孩子的名义来保护她，还是……
    羽灵心里乱成一团，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他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什么都还没理清，就这么凭空多了个孩子。
    无疑是让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的困惑不安中，金轩成了在场唯一知情的人，大家都看着他，等待一个答复。
    而他就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蓦然抬步走向了楼梯上的羽灵。
    走到她身旁时，骨节分明的手解开了西装的扣子，似乎想要脱下来给她披上。
    可是动作做了一半，却又把扣子系了上去，对一旁站立呆滞的佣人道：“回去给太太拿件外套。”
    佣人点头，忙不迭地去了。
    金睿望着这一幕，月眉微不可觉地蹙了蹙。
    心里，忽然就有了某种猜测——方羽灵难道还不知道轩受了重伤的事？
    所以他才不敢轻易把深色的外套脱下来让她看见。
    想着，金睿不禁沉了眸光。
    她这傻侄儿，对这个女人还真是掏心掏肺的好。
    还在下人面前称她为“太太”，完全不顾她和爷爷还在这里。
    这架势，是认定了方羽灵吗？
    “我不是让你回去睡觉？”金轩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喜怒哀乐都藏在他深邃立体的五官中，让人看不出端倪：“怎么又出来了？”
    他边说，手边触上了她的脸，黑眸密不透风，仿佛是漆黑的夜色笼罩在了羽灵的眼前，低低徐徐地开腔：“楼下有客人，吵到你了是不是？我马上让他们离开，这就回去陪你休息，嗯？”
    大掌猛地被羽灵冰凉的手攥住，羽灵一瞬不眨地瞧着他：“金轩，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金轩看到她胸口激动起伏的样子，接过佣人递来的外套披在她肩头，平静反问：“什么话。”
    “你别和我装傻。”羽灵咬着牙关，压低了声音：“你说我怀孕的事，骗人的吧？是为了挡住他们才故意这么说的？”
    话虽如此，羽灵的紧绷和僵硬却已经出卖了她的心思。
    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
    这么久不来例假，这些奇怪的多愁善感，刚才闻到鱼汤的腥味就想要呕吐……
    再加上，金轩对她格外体贴关怀的态度。
    羽灵微微失神地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也许，是真的怀孕了。
    金轩长臂一展，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眸光沉暗晦然，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早想过她得知这个消息也许不会太开心，可是她这一副受了多大打击的表情还是让金轩的心不断下沉。
    “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金轩抬手拨开她散落在耳边的长发，淡淡道：“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是，羽灵，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就在你肚子里。”
    他摸了摸她还没有凸起的小腹，沉声道：“既然你已经听到了，那也不瞒你了，我知道现在让你接受它有些强人所难，但是现有的矛盾我们再想办法解决，这个孩子，我要。”
    “你要？”羽灵不知想到什么，轻笑着抬头，原本失措的眼神也渐渐清澈犀利：“什么叫你要？”
    金轩的眸间袭上暗色，瞬间散开浓稠的雾，语调却一如往常的温脉：“就是，我要让它平平安安地出生，谁，都不能伤害它。”
    包括她。
    羽灵扶额，笑得淡漠：“孩子是两个人的，生也不是你来生，你凭什么在我面前一句话就宣告了它的生死去留？”
    金轩闻言只觉得胸口的沉郁都化为了凌厉的怒，他捏住了羽灵的肩膀，却顾忌着她的身子不敢太用力：“你不想要它？”
    “我没说过这话。”羽灵拨开他的手：“我只是不喜欢你一个人就决定了一切，好像我的意见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一样。它也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因为跟你赌气就拿掉一条无辜的性命。不过我希望你清楚，我留它是因为我想，而不是因为你们金家人让。”
    这话，不轻不重地传到了楼下二人的耳朵里。
    金睿蹙起眉头看了爷爷一眼。
    老爷子眼里似也有些复杂沉思的光芒，表情不是很愉悦：“轩，让她下来，我要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