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她还能出门去买菜,自己提着一篮子的东西回来,怎么现在双脚肿成这样,这脚背比她的小腿都还要粗一些了。伸手触摸着孙婆婆的脚踝,白言心中不由地一颤,不知道孙婆婆保持这样的姿势有多久了,两只脚都已经凉透,冷到了膝盖的位置了。
“沁儿你坚持一下,白言,白言你快想办法,缓解她的痛苦啊。”想要握住孙婆婆的双手,孙明卫的手掌却从她的指尖穿了出去,根本没办法触碰到她。
白言抬起头来看着玉笙,只是一个眼神而已,玉笙已经了解了,他阖上折扇,伸手抵在孙婆婆的眉心处,柔声道:“时辰快到了,死亡的最后一刻终究是痛苦的。若想不那么痛苦,那么就最好让她想一些开心的事。我只能暂时缓解她身体上的疼痛,没办法治疗她的心。”
那被刺得千疮万孔的心,怎么也无法痊愈的。
“孙婆婆,醒了吗?”扶着怀中稍微动弹了一下的人,白言抱着她靠在床头。
灯光下,孙婆婆的脸色更是惨白到了极点,像极了白纸一样,连嘴唇都泛白了。这还是白言第一次看到有人快要死去的样子,心头也不由地一阵发慌。双手紧紧地握着孙婆婆的手,白言再次问道:“孙婆婆,您还认识我吗?”
“是……是太升门的道长吧?”勉强恢复了一些意识,孙婆婆抬眼看了看空荡的房子,双眼半阖着,喘息道:“你一个人过来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房间里有好多人。”
玉笙跟小鱼现在是妖怪的状态,孙婆婆自然看不到。站在床头的孙明卫又是幽魂,三个人在这卧室里,确实显得有些拥挤。白言拉住孙婆婆的手,偏头看向床头的人。
孙明卫攥紧了拳头,点了点头。
“这个房间里,确实有好多人,都是您看不见的。”白言看着孙婆婆,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孙婆婆,您不姓孙吧?”
“嗯,我丈夫姓孙,我随他姓的。”点了点头,提及到孙明卫,孙婆婆的眼又暗淡了下去。
轻声一笑,白言失落的说道:“抱歉,我隐瞒了您一些事,其实,是你丈夫孙明卫让我把他的骨灰带回来的。”
“……怎么可能。”双眼徒然瞪圆,孙婆婆的手扣住白言的手腕,激动的情绪平复下去,她也只是摇了摇头,已经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让人带他回来呢。
“他现在就站在我的身边看着你,只是您看不见他而已。笙笙,我需要使用牛眼泪,让孙婆婆看到吗?”握紧了孙婆婆的手,白言看向身边的玉笙。
摇着折扇,玉笙倒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柔声笑道:“不必了,将死之人,能通鬼神的,再过一刻,她就能看到我们了。”
“你在跟谁说话?明卫,他真的在这里吗?这么多年了,他还没走吗,还在这个世上?”刚平复下去的心情再次激动了起来,孙婆婆四处张望着,想要看清楚四周,但是看不见,这空荡的房间里,她只能看见白言,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可就是看不见最爱的那个人啊。
“我没走,我还在这里的。沁儿,沁儿……”
“他说,他没走,还在这里。”白言转达着孙明卫的话,伸手拿住孙明卫的手,轻轻的按在孙婆婆的手背上。
有她的力量叠加,原本无法触碰到一起的手,紧紧地挨在一起。
是他的气息,是他的……
豆大的泪珠掉落着,孙婆婆止不住的颤抖着,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哽咽着问道:“你,你还好吗?明卫……”
“我还好。”
“他还好。”看着蹲在床边上的人,白言对上孙婆婆那一双死灰色的眼,终究,还是快来了。
“你在就好,你还在就好。我,我好怕你不在的。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告诉我呢,为什么不给我托梦?我现在,我现在连打点你后事的力气都没了,我……我……我现在是不是很老很丑,连你都不认得我了?”全身颤抖着,孙婆婆紧紧地握住手中那不存在的大手,可她能感觉到,这温度,就跟他当年握着她的手一样,未曾变过。
他是不是还跟五十八年前一样,那么的高大俊美,而如今她却已经容颜老逝了,让他看到这样的她,真是对不起。
“沁儿。”伸手擦着孙婆婆脸上的泪水,孙明卫摇头道:“没有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美,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认得你。”
“明卫……”眼前的虚无身影,缓缓的呈现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开后,那浅浅的月光洒落在地面上,照得孙明卫的身子发亮。
还是跟以前一样,还是那样的他。
枯老纤细的手指触摸着那一张被腐草所缠绕着的脸,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了,让她知道,他还在的。能看见他了,能看见在这房间里的人。原来,她的感觉没有出错的,他都在她的身边。
“沁儿,对不起。说好的,要回来给你一个拜堂礼,却让你一个人孤守终身。”紧紧地握住孙婆婆的手,孙明卫扶着她站起身来。
摇了摇头,孙婆婆淡笑道:“说什么对不起呢,你回来了就好。我现在感觉轻松很多,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明卫,你回来,就好了。”
“生前既然欠下了拜堂礼,现在还回来如何,免得带着遗憾而去,你们俩认为呢?”手中的折扇轻摇,玉笙轻声笑道:“桔梗花对吗,秋菊百合都有,什么时节的都可以。”
“还回来……”孙婆婆愣住了,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几人。
小鱼点头笑道:“对,算是离别的礼物,五十八年的忠贞爱情,不是常人能够坚持下来的。小小的布置一下不成问题,何况,还有我们在。”
“你会需要我的。”绿叶有些虚弱的说道,她张开双手,绿色的藤条从她的袖中穿梭而出,快速的将整间屋子包围起来,五颜六色的花朵,分明不是同一种植物,却能很和谐的结在一块儿,同时盛开。而她的身影,也在这花草之间,隐了下去。
玉笙单手一挥,两件红色的喜服已经笼罩在他们两人的身上,红烛、喜帖、红枣应有尽有。白言也动手,拉下了帷帐,看着里面躺着的老人,她不由地叹息着,为她盖上被褥,转身过去,看着那站在中央的两人。
褪去苍老的面容,在孙明卫的心中,眼前的人永远都是那个他最爱的妻子。没了满脸的皱纹,没了衰老的容颜,她就静静的站在那里,仿若十几岁的小姑娘般,害羞的低下头去。
“待到树梢绿叶吐新芽儿,就是我身披红妆,骑着战马归来之时。与你再拜天地,同入洞房。来世,再不负你韶华时光。”轻轻的为卫兰沁挽起耳边的碎发,孙明卫轻笑着,拉着她的手,温柔的将她抱在怀中。
五十八年来,他没有一天快乐过。就算是身在战场上,也心心念念着眼前的人。
为什么,眼看着就要回到镇上,见到他最爱的新娘。却在镇遭遇不幸,那曾经带领着他们冲锋陷阵的将军,亲手将他们斩杀于乱葬岗。
冤啊,怨啊!葬身他乡,魂不归故土!
就算是死,也还残留着一点的念想,盼望着最后与她想见。
奈何,怎么都出不了这迷雾阵仗!
头上的腐草根茎快速的收回,露出那英俊的面容来。深深的拥抱着怀中的人,孙明卫睁开眼看着白言,头顶上的腐草叶子化为粉碎,心中再无执念了。
“沁儿。”缓缓将那绣着桔梗花的手绢掏出,孙明卫按着她的头,深呼吸道:“今生,我负了你,来世,再不负你了。”
“嗯,我等你。”
“咔嚓……”淡淡的荧光从两人的身上散发出来,就好像是玻璃一般碎去。
两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着,穿过门窗,朝着外面而去。
白言的眼珠子都快瞪圆了,连忙拽住玉笙的胳膊叫道:“笙笙,是萤火虫,是萤火虫啊!”
“是啊,萤火虫。”轻声一笑,玉笙应声道。
房屋内的花朵凋零,连同着那一片绿叶一起,落地消散。
窗外,月光之下,微弱的萤火虫光芒互相牵引着,朝着远房而去。
嗡嗡的响声不断,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般,漫天的萤火虫卷席而来,在黑夜中编织着一场最美的梦。
快速的冲出门外,白言追逐着萤火虫,看着它们围绕在她身边,这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从来就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真的会像电视剧里的那样,会看到这么多的萤火虫。
真的是,太美了。
望着在萤火虫中张舞着手的白言,玉笙轻轻的一笑,任由着那一只萤火虫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低垂着眼眸,沉吟道:“寄身腐草,只待化身萤火光耀万丈,再寻归路,无枉英雄少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