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子康刚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上金纹黑黼黻,取下了佩剑,咸阳侧殿外就传来一声嘶哑尖锐的宦音:
“君上——”
赢子康微微一怒,这宫正在殿外叫喊个甚?
宫正进入大殿,激动不止,“啪”的一声就长趴在了地板上:“君上,商君来了!”
赢子康一扫微怒,转而大喜,居然破天荒的搀起了宫正:“商君现在何处?”
“回君上,商君已在正殿等候君上!”令宫正激动的,不止是君上亲自将他扶起,还有商君的到来!
商君在秦国最危难的时候来到秦国,身为书生雅士,居然以一双赤脚走遍了秦国山河,深深赢得了百姓们的敬仰与爱戴;秦国变法之前,官府朝令夕改,言而无信,庶民厌恶之。变法之初,商君徙木立信,一举使官府赢得了百姓的信任,且自从新法颁布,政令一发而不收,官府说一便不二,行政效率大大加强,经济实力迅速上涨——废除井田,废除奴隶,奖励军功,使秦国十五年便崛起于天下!
山东列国耻于与弱秦有所瓜葛,且灭秦牵扯利益众多,因此秦国得以偏安一隅。
这也是上天对秦国最大的眷顾。
在这般社会环境下,秦国自秦公十一年开始变法起,便开始裁剪军队,在渭水陈仓河谷中秘密训练新军,到秦公二十六年,秦国新军已有五万。
这五万新军,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
在这十五年期间,商君废除了公族贵族的特殊地位,极大强化了国家对于军队的领导权。奴隶制被废除后,奴隶获得了所有自由民应得的权力,于是大量奴隶子弟为感恩君上感恩商君,踊跃参加新军报名,势必要效命于国家。
国尉车英受商君之命,分三步组建大秦新军:
一,根据商君“裁旧编新,双管齐下”的方针,车英在三个月时间内带领军吏,跑遍了秦国所有的军营,一个一个亲自挑选了两万余官兵,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辎重军备,完成了新军胚胎。
二,奴隶庶民以及贵族子弟踊跃参军,势必报效国家,于是车英下令:“一家三丁以上者可入伍,独生子以及二子纵然本领超强也不征发;遴选士兵以武卒为标准。”
据《荀子议兵篇》记载:“……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武卒宅。”也就是说,士兵身上必须能披上三层重甲,手执长戟,腰悬铁利剑,后负犀面大橹,50弩矢和强弩,同时携带三天军粮,半天内能连续急行军一百里的士兵,才可以成为武卒。
于是秦国报名参军者以数十万记,而车英遴选后能合格的秦人不过五万,车英又将其挑选了一批精锐中的精锐,方才选出三万官兵。
三,战后秦国国力下降,国库无器,官民无食,按照之前十万新军的组建标准,秦国断然无力支持。车英上报商君,新军精简为五万。然而秦国目前国库官府铁器辎重断然无法支撑,于是商君下令征收除农具外的所有铁器辎重交由国尉车英。一时间,秦国上下三家共用一菜刀,富裕人口自愿交上了所有的家中铁器,宗庙之内亦无可燃之炉。
秦国下至百姓庶民,上至王公贵族,无一不咬牙支撑,发誓势必要建成我大秦新军以强我大秦之国!
官民齐心协力的团结在一起,致使秦国陈仓峡谷在一年之间烟火彻夜不熄,皮囊鼓风恍若沉雷,叮当锤锻几乎淹没了刁斗之声。
马具、兵器、甲胄、辎重备齐,车英开始训练新军了。
五万新军,需要五十个千夫长。车英亲自遴选有能力者担任千夫长,严格训练新军数年。
严冬酷暑的摧残,这支部队已经完全成为了天下第一的铁军。三万骑兵,清一色的铁甲长剑,连马具马蹄乃至马面都被裹上了一层铁甲;两万步兵分为了三部分:五千劲弩清一色的二十石铁弩;五千长矛兵,清一色的铁杆大矛;一万主战步卒,人手一把八斤的厚背宽刃大刀,人人配有三尺实木铁皮阔盾。
士兵的铠甲也全部换新,骑士双层黑铁甲,红缨头盔;步卒三层黑铁甲,无缨头盔。新军分左中右三军,骑步混编,可以各自为战。左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右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中军骑兵一万四千,步兵一万。另有一万名由战车兵改制的辎重兵,专门护送粮草物资。
新军成立后,军中昔日的奴隶与旧日的主子同衣同食,贵族全然没有往日的娇气,两个昔日对立的阶级完全没有了隔膜,这是当时天下所从未有过的现象。
赢子康与商君携手在陈仓峡谷的演武场检验新军,见峡谷中步兵两万,黑压压一片列成方阵以待骑兵冲杀,杀气腾腾,极具震慑力。谷口忽现一队六千骑兵,马蹄滚滚,似要踏破天下。骑兵以三人一组为基本单位,各成锥形;每二十组成一中锥形,由中央一组基本单位举旗控制;每十组成一大锥;十大锥组成一军六千人,统收所部将军统领。骑兵三人一组,战场铺开,铁甲粼粼哐哐,黄尘乱舞却奈何马上面甲不得,于是骑兵一股脑涌入步卒大军之中。
步卒军阵以五人一伍为基本单位,各自为战又容易听从上级调令。于是步兵一伍缠斗一锥,骑兵陷入步卒泥潭。
忽闻谷外鼓声点点,又是一万四千骑兵自峡谷谷顶而跃,杀入步卒方阵。
两军相战,陷入胶着,纵然如此,战法依旧,战阵依稳,极有看头。
两军竟然在谷地中持续厮杀了两天两夜,赢子康与商君也就一动不动看了两天两夜。第三日清晨,赢子康体念将士辛苦,这才下令双方平手,两军休战。士兵战马骑士却是依旧精神抖擞,赢子康见状,携商君之手仰天狂笑:
“大秦有此铁军何愁天下不能一统?!!”
商君流泪了。当今天下之君主,志在称霸者多于牦牛之毛,志在一统者除赢子康外又能有谁?服侍这般雄主,何愁满腔抱负无以施展?
君臣二人都在等待时机而大出天下!
终于,检验秦国变法成果的时机到了,检验秦国变法新军的时机到了。
秦公二十六年三月,公孙菡死于蕴人之手,晋国以此为借口征讨蕴国。
秦公二十六年三月底,齐国丞相入秦合纵。
秦公二十六年七月,秦国新军在无数秦人的祝福中豪迈向西,终于一战杀尽晋国精锐河东军,二战杀尽楚、郑二国河东军,收复了包括函谷关在内的所有河东土地。
天下为之动容!
自此秦国变法大成,秦国铁军杨名天下。
秦国不再被列国称为弱秦,而是强秦;秦军不再被列国称为流军,而是铁军!
商君回来了,新军定是不辜王命,定是不辜秦人之爱戴!
所以宫正才会这般激动,所以赢子康才会扫怒大喜!
赢子康疾步掠入正殿,见殿中一位白衣雅士正在背身矗立沉思。直裾白色深衣,浅白流纹劲松大氅,腰杆笔直纤细,手指棱角分明;白衣雅士察觉到赢子康的到来,转身就要躬身作揖。赢子康这才清楚的看到了相伴多年挚友的脸庞——皮肤白皙如雪,慧眼深邃如星,淡眉飞入侧鬓点点,隐约可见额头皱纹,眼角鱼尾;一头青丝夹杂着些许银线,白色冠带亮洁如玉,扑面而来的书生雅气使这位铁面君王极为舒服。
赢子康一步跨到商君侧畔,扶起了商君,随后一拉商君的手,将商君深深抱住:“商君终于回来了!”
商君轻轻一笑,欲要说话,赢子康便将商君的手一拉:“走,随我去赏这圆中花皇!”
商君呵呵一笑,吞下了先前酝酿的话,转而道:“好一个花中皇后月月红,那就随君上去也。”
二人携手来到宫内一处池苑,见一股清泉自湖中翠色假山汩汩冒出,湖上点点荷萍摇曳,偶有翠鸟从宫外飞来隐入假山。水面偶有一二鲤鱼点头冒泡,激起阵阵涟漪拖起浮萍,一时间阳光倾洒水中,引得两岸月季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扉。
湖中有木船一只,赢子康亲自扶商君上船,随后点出一丝湛蓝色的元气,那船便划过翠面,轻轻往湖心游去。
“日久不见君,甚是想念。”
“君上操劳政务,鞅苦念君劳,这不来了么?”
“哈哈哈,”赢子康大笑,一拍商君的肩膀,“河东战果如何?”
“斩晋军八万,斩楚军三万,斩郑军两万,新军自损不过数百,新军所到之处,莫不侧首系剑投降之!”商君颇有激动。
“如若没这战绩,我到还以为变法新军是徒有虚名啊。”赢子康一笑,“前日景监带来一梁国公子,不知商君如何看法?”
商君沉思片刻,徐徐道:“梁国五年前被晋国所灭,这梁国公子身份可否属实?”
“黑冰台查过了,属实。”
“秦梁同宗,变法之前扶持这梁国公子还对秦国有一二好处,如今扶持此人,就得在河东复立梁国,对秦没有太大好处。
“然河东梁人出自秦人,可为其设县自制,归河东郡管辖,并赋那梁国公子秦国公族身份,君上可以收其为义子,如此有安人心。”
“妥,今日就让人去办——商君,如今天下乱象已生,秦国何去何从?”
“回君上,鞅曾言过,鞅之拙才只能用以变法强秦,天下已生乱象,外事当由纵横策士辅佐君上。”
赢子康沉思良久,商君已生离秦之心。商君为秦国付出了青春,为秦国付出了一切,使秦国强大于山东列国,变法大成,商君生出退隐之心也是正常。可他不想让商君离去,他少了商君,就会像星空少了桂殿,大海少了鱼虾,江河少了日月,他舍不得商君……
“君上,鞅可举荐二人。”
“谁?”赢子康猛然被惊醒了。
“朝堂邦交可有君上庶子公子疾,战争邦交可有武关守将司马错;庙堂内政景监目前可以胜任,但时间往后,君上需要另择良贤。”
赢子康微微沉思。
公子疾极为聪慧,厉害冲突一言能破,口舌过人,外务邦交断然可以胜任,且公子疾乃自己庶子,有王族身份,自己死后断然可以再次受到重用。
司马错,不行。自己年老体衰,虽然外表依旧健硕,然而五脏经脉皆已现颓态。商君变法多年,触及诸多贵族利益,树立了诸多政敌,自己健在还好,如若自己一命归西,新君要立威,商君之下场断然不会好到哪儿去,所举荐的能人也会受到左迁下贬。此时重用司马错,断然不行,自己只能在死前亲自举荐司马错给太子了。
景监劳累变法,如今变法大成,同商君一样,也生出隐退之心,迟早会上书告老还乡,谁来继任便成了难题。
商君啊商君啊,你是当今天下变法第一能臣,但你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善于处理王族利害斡旋,如若我死了,你该当如何立足于秦国啊?
君臣无话,湖中小船静静漂浮。
日斜过午,君臣二人这才回到正殿。商君略做歇息,便告辞回府处理政务去了。
赢子康在大殿内渡步良久,随告诉宫正旦日要见在章台接见梁国公子,宫正一喏告退,通禀去了。
旦日辰时,内侍领梁国公子梁兴进入章台行宫。
梁兴那日随“晋国商人”通过函谷关后,方才知道那“晋国商人”竟是如今秦国右相景监。景监让梁兴住进了自家府邸便不见了踪影,梁兴只得日日修炼,日日参习景监给他的《九玄功法》,颇有枯燥。
昨日景监深夜回到了府邸,告诉了梁兴明日要见君上,便又去了丞相府处理政务了。
梁兴入秦已有四月,常随景监家老左右,也认识到了如今变法后的秦国。
自己入秦,没有见到过一个奴隶,一亩井田。起先自己还有些纳闷,秦国的奴隶都去哪儿了?家老告诉他,那些奴隶都成了自由民,官府授予了他们田宅,早回家自个儿种地去了。
梁兴听闻之后极为震惊,奴隶是贱民,怎么可以被拿人对待呢?这秦国也忒怪了吧!
一日家老受命去白县搬运府案文书,梁兴也跟着去了。当他走出府门,跨入咸阳街道的时候,被震惊了——道旁路人如沐春风,无一人有悲苦之情;道路车马匆匆,却是都在左行,来往极为有序;道路整洁如同官家大路,无一丝垃圾堆积,无一点污浊在上;这还不算什么,在路过咸阳集市的时候,集市之中居然没有列国集市内特有的无数物质散发混合在一起的臭味,甚至连一坨牲畜的粪便都没有!反倒散发出了一丝丝桂木的清香,纵然是那礼仪之邦王畿洛邑,也不如咸阳这般干净整洁!集市农人商人匆忙,却显得极为有序;熟人见面作揖,彬彬有礼;庶民与贵族能相谈融洽;官府官人日夜奔波于政堂处理公务,似乎从来不觉得劳累。
梁兴想,这是自己印象中的秦国么?
家老告诉他,这全是秦国新法的功劳,这全是君上和商君的功劳。
梁兴不能理解,但却有些喜欢上了咸阳。
二人随至白县,路途中常见农人在田间劳作,任辣阳摧残,任汗流如雨也不消其满脸洋溢的笑容。农人们常常齐声高唱秦风《终南》:“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亡!”一曲接一曲,歌毕又唱起自编的民歌:
“黄鸟何处?秦田舞之。随风荡荡,入秦止之。点点金穗,歌声窈之。叽叽鸣灵,终不止之。
黄鸟何处?茅屋舞之。随烟荡荡,入院止之。青青沃原,茂茂南山。叽叽鸣灵,终不止之。
黄鸟黄鸟,礼乐大秦。歌我子康,唱我白鞅。清正新法,歌之缦廊。”
梁兴似乎有些明白了。
二人进入白县府内,只见县令慌忙赶来,硕大的汗珠挂在县令额头,县令眼窝处黑漆一片,眉心皱纹如同刀刻。见丞相家老前来,县令立马拱手作揖:“大人有政务相交?请速速报来。”
家老躬身作揖回礼:“县令几日没睡了?还请立刻歇息片刻,我自等县令休息好了再行政务之事。”
县令正色道:“光阴如金,待我处理完今日政务,再歇息也不迟。请家老速速报来。”
梁兴知趣退下。
未几,县令便大步跨出县府大堂,令人搬来了三车文书。家老交接过这批文书,便与梁兴告退赶往咸阳。
牛车匆匆,一行三车二人。梁兴不禁疑惑道:“家老,这么重要的文书为何无人护送?”
家老微微一笑,自信道:“秦国没有一名盗寇。”
天呐,秦国百姓就像打了鸡血般劳作,秦国官员就像疯子一般处理政务,这该是个怎样的秦国啊?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秦人都这么拼?家老告诉他:“秦人是在感恩新法,感恩君上,感恩商君,感恩自己……”
梁兴爱上了秦国。
特别是在秦国新军一举收复河东而使秦国杨名天下之后,梁兴便极为迫切地想见到那支杀尽晋国精锐的秦国新军了,极为迫切地想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铁面君王赢子康了,极为迫切地想见到那位秦人不停称赞的商君了。
终于,这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