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兴跟随内侍进入章台行宫,见密林幽径绵延不断,隐约可望远处密林之中点出一二庑顶,行走半刻方才感觉这应该是行宫密道。
内侍引梁兴到了一处小湖旁,蒙住了梁兴的双眼,方才携梁兴上了湖中小舟。小舟轻划约有半个时辰,梁兴这才感觉脚掌碰到了地面上了。
内侍领梁兴继续往深处走了一刻钟,才摘下了梁兴眼前的黑布。
梁兴面前是一扇黑色宫门。内侍指引梁兴进入其中便不见了踪影。
梁兴进入宫门,便有一位红衣侍女接过梁兴,继续指引梁兴往殿内走去。
二人绕过漫长的廊道,方才出现了另一扇漆黑宫门。
侍女引梁兴脱了靴子,便在门外轻轻喊道:
“君上,梁公子到了。”
“让他进来。”
“喏。”侍女推开宫门,梁兴便跨入其中。
梁兴跨入宫门,见殿内主色为黑红二色,一条红地毯直铺大殿深处;殿中摆置有一架红木秦筝,两侧是书架,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竹简,竟有数千之多;香炉青烟袅袅,淡淡香味沁人心扉提神醒脑;烛灯一二两盏,散发出幽幽的烛光。梁兴抬起头,见红毯尽头站立一人正冲他微笑——正是秦君赢子康不假。
梁兴躬身上前,随即提裙跪地,身子伏在地毯之上,头深深地低着,两手交叉深放于额前,道:“亡国公子梁兴参见秦君。”
赢子康轻轻一笑,这梁公子方才始龆八岁,便已经如此作为,未来定当成器,随即道:“起来吧。”
“谢秦君。”梁兴站起了身,这才看清了赢子康的脸庞——样貌俊美,青发掺杂银丝,金纹黑黼黻也盖不住起弥漫着的王者之气,却又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亲和力,既让人想跪倒臣服在其脚下,也让人不由自主的想亲近他,赢子康给他的感觉,竟有些捉摸不透。他看着赢子康的眼睛,觉得里面就像蕴含着大海;他看着赢子康的眼睛,又觉得里面就像包含着星河。那副雅儒皮囊之下跳动的仿佛是一颗狠辣的狼心,满身血管中却又感觉像是流淌着温顺的麋鹿的血。
赢子康让他感到舒服却又恐惧,又有些捉摸不透。
与此同时,赢子康也在静静地盯着梁兴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梁兴的双眼犹如一潭清水,似乎可以看到水底之石;然而凝视望去,他的眼中又仿佛多了一些杂质,像血一般淡淡融入这潭清水,令水质颇有红融之色。赢子康来了兴趣,他倒想看看,这亡国公子能与他对视几何?
二人互相注视良久,梁兴这才忍不住赢子康身上释放出的若有若无的王者威压,便率先一步退出眼神较量,躬身作揖道:“秦君召我,所谓何事?”
赢子康欣慰一笑:“寡人欲复你梁国。”
梁兴猛然一惊,这秦国国君要复梁国,究竟寓意何为?梁兴多年出入生死,多年陪伴在蕴君之侧,多年来往于庙堂之上,对于政治斡旋,他早学会了权衡其中利弊。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下馅饼,这秦国也不会无缘无故复他梁国的。
秦君复梁国,寓意何为?如今秦国兵威正盛,断然不惧列国合纵,如此梁国便失去了往日缓冲列国联军锋芒是战略价值;秦国变法雄起,如今正缺人口,正是吸纳列国移民的好时机,且梁国梁人多秦人,秦梁公族同出一脉,复梁国有损秦国利益,为何秦国还要复梁呢?
莫非是试探?自己扪心自问,的确爱上了如今的秦国。且秦梁出自一脉,百多年前,梁国便是秦国,秦国便是梁国,秦梁断不分家。如此看来,秦君是在试探自己,如果自己有复兴梁国的念头,自己断然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回秦君,秦梁同宗,秦国强盛便是梁国复兴,且梁人多秦人,梁人爱秦之心不会亚于秦人爱梁之心,在下亦是如此看法。”梁兴正色回答道。
赢子康目光涌现出一抹狠辣:“寡人执意要复梁国呢?”
“文死谏,武死战,在下虽非秦人,亦当死谏秦君。”梁兴不动颜色。
赢子康轻蔑一笑,将嘴巴凑到梁兴耳旁:“复兴梁国,不正是你的愿望么?”
梁兴猛然跪伏在地上:“秦君如此,在下只好以死拒之!”
赢子康一声冷笑:“你若是刚刚直言不讳,言明要复梁国,寡人定会重重培养于你。然而你小小年纪,城府却如此之深,令寡人害怕。”
梁兴苦笑,他永远也猜不透这个铁面君王啊!
赢子康拍拍梁兴的肩膀:“寡人想杀你。”
梁兴听闻,暗暗冷笑一声,他仿佛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逃亡秦国的时候没有遭遇到蕴国的追杀了。
“然而,寡人舍不得你,”赢子康走向大殿正中的那架秦筝,“寡人要收你为义子,寡人要培养你。”
梁兴一怔,竟然颇有感动:“为何?”
“大秦的未来,需要你这种人才。”
“列国人才何其多?秦君为何偏偏看上兴了?”
赢子康微微一笑:“战国之世,就需要你梁兴这种狠辣人物。寡人令你,一心一意忠于大秦,你可受命?”
梁兴继续跪伏在地。
“寡人令你,一心一意忠于大秦,你可受命?”
梁兴不动声色。
“杀了。”赢子康轻蔑一笑,话毕,殿中便突现两名黑甲武士。黑甲武士冲赢子康一跪,便立马拔出三尺秦剑,飞身斩向梁兴。
梁兴此刻汗如雨落,耳旁两道疾风愈来愈近,硕大的汗点狠狠自额头而来砸向红毯。他还是个始龆童孩,面对死亡关头,怎能不惧?
梁兴狠狠咬牙,泪水猛然盖上了双眼。他喜欢这种君王,却又痛恨这种君王;他喜欢这种君王的铁面冷血,喜欢这种君王的杀伐果断,却又痛恨这种君王的不留情面!
他真想立刻一把抱住赢子康,他真想用剑立刻捅死赢子康!
剑起剑落,一颗沾着血的头颅划过空中,滚落在赢子康的脚边。一腔鲜血自梁兴身前的空中喷洒出来,全溅到了梁兴的身上。
一具没了头的尸体突然凭空出现,失去了平衡的尸体霎然倒在了梁兴身上,吓了梁兴一跳。
梁兴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存活于世,赶忙咬了咬舌头,才发现自己还是活着的。
梁兴一动都不敢动。
“关门。”赢子康又放出话了。
两名甲士微微一躬,随即二人便飞扑到了殿上宫门处,由内而外将其封锁的紧紧的。此时殿梁之上飞身而下五名甲士,五名甲士调动元气,结成了一个五行阵。元气汇聚到一名甲士身上,随即那名甲士浑身发出五彩光芒,冲殿内东南角飞身斩去。
“请公父饶儿一命!”
大殿东南角突兀出现一名跪倒在地的黑袍男子,此刻那名五彩甲胄的剑距离黑袍男子不足数寸。
剑刃划过疾风,猛然止住冲力,贴在了黑袍男子肩膀之上——甲胄在等待赢子康的处理。
赢子康没有理那名黑袍男子,而是转头望向梁兴:“寡人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梁兴浑身发抖不止,他奋力想止住自己发抖的身体,然而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他战战兢兢的回答道:“儿臣愿意……”
赢子康微微一笑,手往梁兴这边招呼道:“来,兴儿,见过你哥哥。”
“喏……”梁兴小心翼翼地推开趴在他身上的那句无头尸体,躬身起立,小步挪过道中那枚人头,走到赢子康身旁。
“来,镀儿,见过你弟弟。”
甲胄抽开长剑,五人随即结阵一跃至赢子康旁,那黑袍男子才“喏”了一声,提裙躬身小步窜至了梁兴之旁,拱手作揖道:“见过弟弟……”
赢子康突然一脚踹飞了公子镀,雷声划破空气:“寡人还没死!你就已经开始垂涎寡人的国君之位了么?你就已经对寡人和你的弟弟动了杀心了么?!”
公子镀“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顿时泪如泉涌,涕泗横流,惊呼道:“公父!儿臣断不敢有私心啊!”
赢子康冷笑一声,声音恢复到了常态:“寡人问你,你的余党还有谁?太史公孙沽?太师晏新?还是你的叔叔太子傅嬴弥?”
公子镀的心猛然间冷了。如若是自己的公父赢子康继续迁怒于他,自己倒会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然而赢子康只是冷冷的问他的余党,那么按公父的性格,自己断然没了活路。他觉得无奈,觉得心凉——同样是赢子康的公子,为什么他和自己的弟弟嬴炬之间的待遇相差会有这么大?是自己没有能力么?担任雍郡郡守八年,他将雍郡治理的井井有条,使雍郡从秦国第一穷郡蜕变成为仅次于咸阳城的赋税大郡。反观自己的弟弟嬴炬,确是一事无成。啊,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太史公孙沽、太师晏新、太子傅嬴弥,此三人虽然是新法的最大阻力,然而却断然不是他的余党。他治理雍郡多年,怎会不知道新法的好处呢?怎会不去拥戴新法呢?他只是觉得自己比弟弟嬴炬更有能力罢了,他只是想要国君继承名份罢了,他甚至都在想着自己成为国君之后该如何清理掉太史公孙沽、太师晏新和太子傅嬴弥这三个阻碍新法的公族大臣。
苍天为何如此不公?
赢子康冷笑一声,指了指大殿中央摆置着的那架红木秦筝,缓缓道:“寡人累了,想听镀儿奏筝。”
公子镀心如死灰,眼眶中早已经没有了眼泪。公子镀冷冷“喏”了一声,随即爬至秦筝旁,调音一二,便开始弹奏起来:
远方红日初生,海天一色,被渲染得金黄。海风微微吹拂陆地,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偶有一二海鸥翱翔于蓝天之上,海的远方似乎有一位绝美鲛人在轻轻歌唱——一滴一滴泪水从鲛人眼中滚出,滑过鲛人吹弹可破的肌肤,拍打在礁石上——一滴一滴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击穿了礁石,终于滚落在海面上——海面被激起一点涟漪,随后吞没了这滴眼泪……太阳追着月亮,往西方赶去——一缕阳光穿透了密密的南山丛林,铺盖到被雨淋得发红的土地上——一株嫩芽伸出地面,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一只瓢虫飞落在了新生的嫩芽上,盖住了大半的阳光;突然,一只变色龙从树梢处飞窜而下,转眼便吐出舌头粘住了瓢虫,将其吞于肚中;毒蛇在树叶遮挡下的阴影处静静地躬成弓形,突然发力咬住那只倒霉的变色龙;变色龙中毒,很快便死了,于是毒蛇将其同进肚中,盘踞在了那株嫩芽之旁;空中传来一二声鹰啼,蛇飞身而窜,却被鹰给捉走了……
一腔热血自公子镀喉处一尺创口喷涌而出,溅满了大殿……
公子镀的生机迅速从其双眼处流逝,身体也瘫趴在了秦筝之上……
公子镀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要说出话来——但是往外喷涌着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口……
赢子康冷笑一声。这声冷笑,让梁兴觉得心惊胆战,他顿时觉得普天之下所有的国君的心是那么的冷——四年前公孙弋在河东灭梁之时,自己的公父就是如赢子康这般——公父杀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侍从,杀掉了自己所有的女儿,杀掉了当时在梁城宫中的所有公子,便上吊自缢了——如今的赢子康也是,可以为了国君之位的继承,能够不惜扫清一切妨碍公子炬继位的一切阻力,甚至不惜杀掉自己的儿子公孙镀!如果说梁兴先前还对复兴梁国有一丝期待的话,梁兴现在丝毫也不想光复梁国了,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他只想立刻离开赢子康。
“兴儿,公族权利斡旋,真当是令寡人头疼。”赢子康冷冷的道,旁边的甲士早已经在迅速清理尸体了……
“政治斡旋,还望莫劳累了公父的身体……”
赢子康轻轻一笑:“寡人赐你河东郡梁地为封地,那儿是你梁国故土,你可否愿意?”
梁兴一惊,他从右丞相景监的家老口中得知,秦国变法早已经废除了宗法分封,为何君上还要赐他封地?
赢子康早已经料到此刻梁兴心中的疑问,随即道:“兴儿在自己的封地当中是没有任何特殊权利的——兴儿在封地当中没有府邸、没有土地、没有人口,只不过徒有名义罢了。府邸、土地、人口,还得兴儿自己去战场杀敌挣功赚勋。”
“敢问公父,儿臣去往封地便不会再来咸阳了,是么?”
赢子康听罢一怔,随即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梁兴的肩膀:“那就如你所愿,即刻便动身吧。”
话毕,门口两名甲士推开殿门,赢子康便扔下了梁兴,径直走了出去。其余五名甲士也抬着公子镀和那名无头尸体从侧门而出,霎时间,偌大的大殿就只剩下了梁兴一人。
梁兴如释重负,苦笑一声,正欲坐地喘气一二,门外便又跨进来一队侍女,欲要清理大殿污秽。
一名侍女从队列中轻轻走至梁兴身旁,指引着梁兴往宫外去了。
梁兴走出宫外,便回右丞相景监府邸中收拾一二,辞别了景监和家老,在一名宫正的指引下骑马三日,来到了自己的封地——梁地。
梁兴没有府邸,便寄住在了县令府中,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