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尝试集〉》匡谬
南京高师教员所办的《学衡》第一期里,有一篇胡先骕君的《评〈尝试集〉》,是对付胡适之个人而作的。听说这胡君便是胡适之在《新青年》上嘲笑过的“翡翠衾寒,鸳鸯瓦冷,……早丁字檐前,繁霜飞舞”的好词的著者,但现在却异其面目,据了中外古今的大道理,来批评新诗了。评新诗原很好,只可惜他太“聋盲吾国人”了,随意而言,很有几个背谬的处所,不合于“学者之精神”。我因此也不辞“翻胔剔骼”之讥,略加匡正,窃取“不事谩骂”与“必趋雅音”之二义,题曰:《评〈尝试集〉》匡谬。
一 梅光迪君在《评提倡新文化者》文中,痛骂“彼等”言文学则袭晚近之堕落派”,而胡君的文章却劈头就引“辛蒙士”的议论。难道胡君竟不知辛蒙士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堕落派”么?倘使胡君肯买一本辛蒙士的论文来一查,便不至于被同志的梅君掌嘴了。大约他只购求了everyman's library里的一本《辜勒律己之文学传记》,一见卷头的序文,便以为定是一位文学正宗的老博士所作,赶忙引用起来,岂料他竟是威尔士的一个堕落派呢?于是便上了这一个老大的当了。象他那样于欧西文化有“广博精粹之研究”的学者,尚且不免“所知既浅。……束书不观,中乃空虚无有”。可见“新文化”之真不易讲了。
二 胡君说,“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与今日之英德意文较,则与中国之周秦古文,与今日之文字较相若。”今日之“文字”是什么?是指用汉字所写的文言,还是指用汉字所写的白话呢?照道理讲起来,所说的当然是后者。但即使依彼等的“诡辩”,以为所谓今日之文字是指文言,那么正与今日之英德意人的不用乔路但时之英德意文“相若”,今日之中国人也应至少不用周秦古文了。然而《学衡》上《国学摭谭》的序里第一句便说“粤稽我炎夏”,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古文?胡君知道这粤字在今日之文字中只用作广东的别称么?
三 胡君说,“今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其谁能指其非。”我真料不到胡君会发这样通达之论,他明明是赞成胡适之的提倡废弃古文而用白话文了。因为日人提倡以日本文作文学,不但是废弃汉文,乃是废弃日本的古文而用日本的白话!这件事实也并非什么僻典,只要稍读日本近代文学史的都知道。胡君倘若预先一查英国阿斯敦的《日本文学史》(美国appleton书店有翻板),便不至于闹出这场笑话来了。刘伯明君在《学者之精神》上说,“真正学者,不敢自欺欺人。必俟确有把握,而后敢以问世。”这几句话很象是对于好朋友的诤言,看了不禁代为惶愧。我并不如梅君一样,贸贸然断定胡君是伪学者,不过忠告几句,万不可不有“学者之精神”,倘若他有志变成真学者。
四 胡君说,“陀司妥夫士忌戈尔忌之小说,死文学也。不以其轰动一时遂得不死不朽也。”我们倘要捏造一句不堪的话,用栽赃的方法去诬陷他,使他失了人格,再也不能想出比他自己所说的这一句更为厉害的话了。陀司妥夫士忌的文学,正是马相伯先生的所谓良心的结晶,凡是有良心的人都不能不敬爱他,正如人们之对于耶稣和佛陀,即使并不是他们的教徒。世上宣言反对陀司妥夫士忌的,只有俄帝国的“沙”与其检查官军警及法官——然而现在也没有了。我们对于胡君,觉得实在不忍下什么断语,虽然他自己已经招承了。
其馀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 刊一九二二年二月四日《晨报副刊》,署名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