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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讨论
    文学的讨论
    日葵先生:
    来信敬悉。当时将来信搁在一只书箱抽屉里,一时忘记,寻找不着了,近日才忽然的找到,所以答复迟延,请你原谅。
    对于我的《三个文学家的记念》那篇文章里“切实的精神”与“浅薄的慈善主义”两句话的疑问,约略说明如下。我所谓切实的,意思是说真的,迫切沉痛的,不是虚伪浮薄的。无论关于什么派别,倘若研究只是趋时,创作只是模拟,那都是不切实。病人的呻吟是真的迫切沉痛的,听了足以引起我们的悲哀与恐怖,但是“无病呻吟”便毫无价值,即使学得极好,也不过是《聊斋志异》上的所谓口技,只能供听众的一笑罢了。慈善主义上“浅薄的”这一个形容词,乃是综举他的性质,不是分别他的种类,因为我觉得慈善主义只有一种,更没有别的深厚的慈善主义了。我想慈善主义与人道主义,表面相似而实大异。慈善主义是阶级的,是仁政与布施,是安乐的人的奢侈品。人道主义是平等的,是共同生活,是古人所谓鱼相濡以沫。因为自己要求生存,于是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因为自己不愿被杀,于是有非战非死刑的主张;其馀的思想都是如此,以个人为中心而推及于人类:耶稣说爱邻如“己”,实在是最简当的说明。慈善主义不能到了解“爱己不外人”的境地,只以抚慰与惠施为满足,“买得心的快乐”,所以是浅薄。但是此处要附带的说明,抹杀个人而高唱人类爱的一种“人道主义”,近来也有时见到;这种主张虽然似乎比慈善主义为高尚,但是太渺茫了,所以也不能不说是同样的浅薄。
    你说伟大的文学家不可不为宗教家或革命家,我很以为然,但是我想还可以综合的说一句,即是,文学家须是民众的引导者。倘若照我直说,便是精神的贵族。前年康白情君在一篇文章上说诗是贵族的,受了许多人的攻击,其实在我的意见是很对的。这所谓贵族当然不是指物质生活上的特权,乃是说精神生活上的优胜。贵族的精神是进取的,超越现在的;革命家不必说了,真的宗教家,——不是一个满足安乐的信徒——也无不具这个精神。宗教家的乐国净土,革命家的新社会,与文学家的心里的世界,都是民众所应该而不能够想到的境地:在这一点上,那三种人是相同的,是民众的引导者,精神的贵族。贵族一字或者字面上有点容易误会的地方,不如依了aristeus的原义译作贤者——最好的人,更为切当。关于文艺上的“平民的”与“贵族的”这问题,想在“自已的园地”里略加申说,又关于旧传奇主义也在那里曾经说及,现在不再重述了。
    中国现在的学术界与社会的情形,诚然与欧洲的不同,但我以为这于各派文艺的发生是没有阻碍的。本国的文化虽然停滞,个人的思想可以特殊进步,外国的影响也会进来的。譬如一种学术的发明,在当初自然非有适合的材能与机会不能成就这件事业,但在既经发明以后,大家都可以利用了。中国现代学问固不发达,但是对于科学方法之精密,大抵也能领解了,拿去应用于文章上,当然是可能的事。其馀各种思想,也是如此,大抵可以得到理解的人。至于模仿某派,的确未免太人工的,因为派别乃是批评家对于既成文艺分别部类的名称,不是作家自己预先定下的;倘若先有一种成见,那犹如没有诗意,却写下“赋得什么”的诗题了。不过模仿虽然不好,影响却是自然而且合理的,所以正当的方法是听凭各种派别思想自由流行,去吸收同性质的人,尽量的发展。唤起一种切合有益于现在人类社会的精神,这个办法也是很好,但我觉得一时难以找到一个这样的概念,因为这范围太广了,有好许多不同的思想,推究到底,不能不说都是有益,那怎么选择呢。据我的意见,还不如取放任态度,各走他的个性所分付他去走的路,但是奴隶的模仿,专门替古人或是别人说话的作品,却是例外;他既失却文艺的第一条件,我们虽然不必去骂他,却也应该把他辨别清楚,表明他不是文艺。我并不以新传奇主义为最好,但“变成旧传奇主义便坏了”的意思,却的确是有的,因为现代的旧传奇主义的作品也是奴隶的模仿,失了文艺的价值,虽然十九世纪的传奇派作品我们承认他是文艺。
    一月二十五日 仲密
    * 刊一九二二年二月八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