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压迫的黎明
我们发表宣言,因为预感着取缔思想的危险,所以略示反抗,一面也希望非宗教的朋友的反省,改取更为正确的行动,近来见到几篇反应的文章,似乎我们的忧惧与希望都有点实现了,极愿意约略申说,表明我们那时的宣言,并不是“杞忧”。
我们对于由王星拱先生等署名的《非宗教者宣言》,表示很是满足;老实说,倘若最初发表的——以及各处响应的——是这样的一篇宣言,我们可以没有反对的必要。因为我们所不赞成的只在于“挑战的”非宗教,即是“想靠一种强有力者的势力压迫或摧残信仰一种宗教的人们”,若是“立在自由的真理上,阐明宗教束缚心灵的弊害,欲人们都能依自由的判断,脱出他的束缚与蒙闭”那种唯理的运动我们是极赞同的。可惜各处同盟似乎都不能“切实了解”这个真意思,不免有挑战的口声,如:“铲除恶魔”“灭此朝食而甘心焉”等语,我不能不说这是很有坏影响,他们固然未必真是想用武力去铲除他,但是如巽平先生所说“想把全国之舆论去制裁他”,这也就够危险了。对于人们的信仰,我们只能启发他的知识,使他自主的转移,不能用外面的势力去加以压迫。现在非宗教的倾向不免在偏重社会势力的制裁,这实在就是王先生等宣言里的“一种强有力者的势力”的压迫,我们不得不认为不当。至于有人说信教自由不应该有,约法算什么东西,对这些人我们不能回答什么话,对于主张法律应该修改的人却想奉答一句,便是:请他先行“立予修改”了,大家才好遵守。学校教员,知识阶级,便可以不必遵守约法,这种“学理”在我实在是不能领会的。
我前回声明,我们主张信教自由,并不是拥护宗教的安全,乃是在抵抗对于个人思想自由的威胁(报上误刊作“威风”),因这我相信这干涉信仰的事情为日后取缔思想的第一步;到了现在,不幸这恶兆的预言竟证实了。我们因了这主张信教自由的宣言,无端的受了的许多周纳的“诛心”的话,在我们固所不计,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压迫。我见了王先生等的宣言,很欣喜他们的团体能够采取正确的行动,努力于保障人们思想的自由,但我同时又郑重的宣言:中国思想界的压迫要起头了,中国的政府连自己存在的力量还未充足,一时没有馀力来做这些事情,将来还是人民自己凭借了社会势力来取缔思想,倘若幸而这是“杞人之忧”,固然是最好的事,但我却很深切的感到这危机是不可免的了,所以我希望以保护思想自由为目的的非宗教者由此也得到一点更深切的反省。
五日的《是非之林》里,还有两位合署的一篇文章,声明提出讨论,但如有人去辩,便不再答,对于这种的言论,我只能置之不理了,虽然,其中也颇有很妙的话。
* 刊一九二二年四月十一日《晨报》,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