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草堂》
中国的新文学,我相信现在已经过了辩论时代,正在创造时代了。理论上无论说的怎样圆满,在事实上如不能证明,便没有成立的希望。四五年前新旧文学上,曾经起过一个很大的争斗,结果是旧文学的势力,渐渐衰颓下去了,但是这并非《新青年》上的嘲骂,或是五四运动的威吓,能够使他站不住的,其实只因新文学不但有理论,还拿得出事实来,即使还是幼稚浅薄,却有古文所决做不到的长处,所以占了优势。古文体的小说戏曲,已经老老实实的死了,口语体的无韵诗因为年青一点,还在那里受人家的冷眼,不过这只是早晚的问题,诗宗的衣钵终是归他的了:古代的旧诗里,诚然有许多比他更好的作品,但是现代更没有人能做,而且也已经“做尽”了。我们的责任,便在依了这条新的道路,努力的做下去,使各种的新兴文艺由幼稚而进于成熟,由淡薄而变为深厚,比和那些缠夹不清的人们去评理要好得多,而且亦更为有效。
年来出版界虽然不很热闹,切实而有活气的同人杂志常有发刊,这是很可喜欢的现象。近来见到成都出版的《草堂》,更使我对于新文学前途增加一层希望。向来从事于文学运动的人,虽然各地方的人都有,但是大抵住在上海或北京,各种文艺的定期刊也在两处发行。这原是自然的事情,艺术中心也当然在于都会,然而地方的文艺的活动却是更为必要:其理由不但是因为中国地域广大,须有分散而又联络的机关,才能灵活的运转,实在是为地方色彩的文学也有很大的价值,为造成伟大的国民文学的原素,所以极为重要。我们理想的中国文学,是有人类共同的性情而又完具民族与地方性的国民生活的表现,不是住在空间没有灵魂阴影的写照。我又相信人地的关系很是密切,对于四川的文艺的未来更有无限的向往。我们不必举古今的事实来作例证,便是直觉的也能觉到有那三峡以上的奇伟的景物的地方当然有奇伟的文学会发生出来。《草堂》的第一集或者还不能当得这个称号;但是既然萌长起来了,发达亦就不远,只等候《草堂》的同人努力了。
一九二三年一月六日在北京。
* 刊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三日《晨报副刊》,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