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美术
一两年前有人谈论美术,以为无论书画,只有忠臣所写的是好的。我听了不禁为中国美术家担心,觉得他们如不幸没有殉难的机会便将永无成功的希望。至少在殉难以前总是不行的了。
近来又在报上见人谈“文学家的修养”,以为文学家应该第一禁止嗜烟,第二禁止饮酒,第三禁止嫖赌,这却很令我高兴。倘若这样便可成为文学家,那么只须把医生叫我喝的每天一百格阑姆的酒停止,我就可以得到这个光荣了。
然而实在的说,正如美术家的忠贞无补于他的书画一样,文学家的烟酒也无损于他的诗文。艺术与道德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如美国斯品干所说,人们总不会说,“我们的厨子做的包子很是好吃,因为他不会说诳,也不引诱过女人。”现在对于艺术家,在赏鉴他的作品以前,却要打听他早晨吃些什么,晚上怎样睡觉,作为评定优劣的标准,岂不是很可笑么。我们对于作品的要求第一是表现之真与美:所表现的是善之华也罢,恶之华也罢,恶之对于善的憬憧也罢,只要能真实地美妙地表出来,便是佳作,是好的包子,其他的事我们都可以不管。道学派(这个名称我以为比“法里赛人”更适合)的文艺批评在中国猖獗了二千多年了,现在还是死而不僵,隐隐想谋复辟,实在是艺术界的大恐吓,不可不及时加以纠正。
我说艺术与道德没有什么关系,决不是主张艺术家应该放纵。艺术家也是社会的一分子,当然有一种持己接物的道德,不过这应归他自己主持,不是赏鉴他的艺术的人所能容喙。只是有一件,倘若艺术家本身是个伪善者,那么我们可以有轻蔑他的权利。品性卑劣的作家,愤世嫉俗地呼号,游荡的批评家痛哭流涕地说维持道德的话,一样的是戴着鬼脸向人,我们应当不去理他。道学派的批评家大抵是色厉内荏的神经变质者,所以他们的话都是虚伪的,它们唯一的用处只是证明它们的主人是伪善者罢了。
* 刊一九二四年一月十六日《晨报副刊》,署名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