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去向
听说有好些穿洋服的青年们出入于东安市场之“问心处”,请教考试的成败;有什么画报的记者说乩诗语意双关,事后确有道着处。这都是对的,并不就因为我曾开过“问心处”,有同行的关系,替他所辩护,实在我觉得如此:这都是对的,而问心尤为对的有意思。
照道学家的老生常谈,心是安放在腔子里的,用不着跑出去——穿了洋服跑出去问。然而人心不古,这颗心早已有不在焉之感焉,所以要问的时候非在外边乱跑不可了。有一个略有历史考证癖的朋友,从各种百科全书中查出这失心的原因,说给我听,据说是有两个。
甲,话说纣鹿台要看圣人心有七窍,把御前大臣比干开了膛摘了心。比干既是圣人,开了什么膛那里就会死呢,所以他从丹墀上爬了起来,也不说一声“谢主龙恩”,(因为他有点生气了,)便裹上红袍,用腰带一缠,一溜烟走出午门去了。走到南夹道口的御河桥,看见一个妇人在那里洗山东大白菜呢,他就问道,“呔,你说有心好呢,还是无心好?”她本来想说有心好,但是不知怎的福至心灵,赶紧请了一个安说道,“哎,无心也好吧~~~”比干听了大悦,便把她要了去充当第几位夫人,——可惜这个数目字翻遍商周之交的文献也终于查不出。比干自此以后告老在家,活到一百二十岁,留下八十二个儿子,这些人的腔子里便都是没有东西的了,传到此刻,不知道已经繁殖到若干万倍云。此其一。
乙,自从中国和红毛互市以后,从西海中来了不少收括心肝眼珠的人,于是中国遂愈感到心之缺乏。他们检查心之虚实有一种极好的方法,便是用手指在胸前重重地敲打,倘若声如败鼓,那即是比干的嫡传,犯不着多花解剖之劳,像马元似的在杨戬胸中摸来摸去的找不着,他们就放他走了,只给他吃一颗“那个丸药”,虽然眼睛也自然还可以剜去而代以两只西洋狗眼。至于不是这样的一种人,当然经了手术而变成同这种一样了。统计近一百年来这种准比干派的子孙骤然增加,于是在闹市上撞来撞去的几乎都是他们,想从中间去找寻少数扣胸不作败鼓声的人,已如凤毛麟角之不可得见了。(天厌红毛,他们的买卖也就做不成了,真足以大快人心。)此其二。
以上是我那朋友的考据,但别有一个留心时务的朋友非难他,说他只知道过去的事情,反把现在最重大的一个原因抹煞不提,若不是无心疏忽,那就是有心遮掩,都于他的学者的名誉有关。据他说来是如此:
丙,最近这几年,俄罗斯的红色过激派施行比帝国主义更坏的一种政策,专用卢布收买良心,虽然还查不着他们的定价表,但据某局长著论证明,这收买是一定收买的了,因为这局长是著名地硬的。在中国现今心这货色正在匮乏的时候,那里禁得起外人这一收买,当然立即缺货了,虽然满洲里的警察着手查禁一切动物的心出境,却已有点来不及了。所以他要正告那位考证癖的朋友,他的说明是一部分的,而且道德上他应……(许我节去十句话没有写出,因为我们彼此都是好朋友呀。)总之中国的心除少数外已经收买得一个都不剩了。此其三。
综合这三个原因,中国现在的心之缺乏是极确实的了,你想问他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有地方去找他来问。幸而不知怎的还有一两个无主的心流落在外,大约是在夜市地摊吧,经那些识货的人看见买去,像牛黄狗宝一样的供养起来,仿佛樟柳人似的能够显示本领,遂成为问心处一流的圣坛的起原,为自己没有心可问的人之随喜瞻礼地:此亦固其所也。我的心存乎亡乎,我不知道;或者是没有了,这其实倒也清爽。不过我不必到东安市场去问,这并不仅是我没有考试成败之可问,实因我还有我的星在。
十月二十三日,于问心处。
* 刊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六日《京报副刊》,署名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