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题
昔贤为文,皆先有文章而后有题目,或有文无题,后人姑取首二字为篇目,孔云《学而》,庄曰《秋水》,由来古矣。诗题常见《即兴》《偶成》之类,或竟标曰《无题》,似未必就是“淫奔之诗”,(今语投作情诗)大都只是真想不出题目来罢了。然而我这个题目却并不是属于这一类的,既不是有文无题,更不是这行题目字在洋车上失落了,实在是如是讲的,说失掉了许多好题目之可惜。
老友疑古哥有言,“而我尤其怕做题目”,(见《〈废话的废话〉补遗》)做题目之一事,疑古玄同怕之,某亦怕之,所以平常看书报,处处留意有没有好题目出来,抄在账簿上面,预备将来好用。今年真好运气,自段芝泉章孤桐作之君作之师而后,在礼教方面大有动作,文章与实行同时并举,供给我们不少题目,实在是应当感激的事。在我的账簿上还有几笔最高的货色留着,满拟在车上厕上思索一番,写出几篇小文,登在《语丝》上面,以代翻印《野叟曝言》。岂知天心尚未悔祸,郭松龄在滦州班师,辟历一声,君师之大狼狈,下野之兆已见,不禁令我拍炕桌而长吁,我这些好题目从此已矣,岂不冤哉。古人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是之谓乎。
何也?以我所有最好之题目乃关于段执政之文章及章士钊与其徒党者也。
我在《甲寅》十八上得读段君的《二感篇》后,不忍释手,因其思想文章均极古奥,极想略加笺注,将这中华民国的“君师主义”介绍于《语丝》的读者。我不很懂所谓美术文之古文,但读孤桐君之文一过也就能够大抵了解,今见段君文乃如望大沽口外的海水,一片浑茫莫知所极。予急屏息凡虑,危坐静观,读《内感篇》凡五遍,始仿佛了其大意,全文似分三段,首段之义旨盖本于《太上感应篇》,中段出于张文襄《劝学篇》,末段则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一流的文字,我不能说出源流的书名来了。《外感篇》才读三过,还不能通晓其旨趣,为来客所扰,未得卒业,深以为恨。本来预备拨冗再读以竟前功,荏苒未果,到了现在段君既将复归于禅,不再为我辈的法王,就没有再加以批评之必要,况且“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所以我只得毅然把《恭读〈二感篇〉谨注》这一个题目勾消了。
章士钊与其徒党,这也是一个丰富复杂的题目,可以做好许多文章,章士钊是有若干所谓正人君子给他帮助的,自然是现代的一个人物,好政府的好人,但在我看来却是一个“代表无耻”的政客,很值得努力的攻击,——这或者因为我是浙江人的缘故也未可知。其实各人都有一个籍贯,这算什么希奇:我的确是浙江人,正如杨前女师大校长是常州人,章教长是湖南人,不过那些专说别人的先生们自己不想到了。这本来也是难怪,天下的事情真太多了,那里能记得清这些,更不必说一两年前的过去事,所以亲身率领教育界滚进政治漩涡去之后就会转过来拼命地要滚出来了。(到底这真是要滚出呢,还是滚进,我是外行人,不能明了。)我不幸在彭允彝时代就在北京,有些事情太清楚了,又不幸在章士钊时代还在北京,而且态度又还没有变。我觉得章士钊也是“代表无耻”,应该与彭允彝同样地加以反对,却不知智识阶级已经转了舵,说章士钊是代表学风的了,我这顽固真是可以,诚不免有时代错误之讥。不过我总不以自己为错,与别的任何名人学者一样,所以对于他们仍抱着不敬之意,在账簿上注一笔,预备慢慢地来今日明说半句,明天暗说一句,照着最新式的什么文体。呜呼哀哉,现在这个出出气的机会也有点要逸过去了:一日树倒胡狲散,更从那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胡狲,也有点无聊,卑劣,虽然我不是绅士,却也有我的体统与身分。所谓革命政府不知还有几天的运命;但我总已不得不宣告自十二月一日起我这账簿上《赋得章士钊及其他》的题目也当一笔勾消了事了。
我账簿上这笔“倒账”实在是可惜之至,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自认晦气,并且学蔡孑民君的话对段章及其他诸君子拱手曰,“以前的事情我们不必再提罢。”
十四年十一月三十日。
* 刊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七日《语丝》第五十六期,署名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