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日本汉文报
中国人近来渐注意于国外的对华文化侵略政策,这可以算是一种进步,虽然他们的对付方法有时还不免失之于浅薄与浮躁。基督降诞节到了,非基督教大同盟(不是以前的非宗教大同盟)急忙开始讲演与示威;中大闹了一点小风潮,北京“教育界”据《现代评论》说就盛传这是苏俄想攫取学校来宣传赤化;可见大家对于外国文化侵略之防御是如何机敏了。基督教与共产主义的本身是否真要不得,我想这还有讨论的馀地,现在所觉得要不得的是外人的操纵,借此来养成帝国主义的奴隶,这一层总是非努力反对不可的。但是比这个还有更危险的一件事,大家都没有觉到,这便是外国人来鼓吹中国的有害的旧思想,一样地替他养成帝国主义的奴隶,而且效率特大,比那些宣传外来的宗教与主义者,“事半功倍”,因为这坏思想原是中国固有的。这是日本人所做的教育宣传事业,如东省的公学校,北京的汉文《顺天时报》。
日本人的公学校的办法,本来与教会的中学校没有多少不同,不过相信灶君门神的国教的中国人要他改信耶和华比较地还费点手脚,皇帝却是自己也有过而且正希望着再有起来的,所以叫他归依天皇却是顺水推舟,不但愚民感戴,便是绅士也是乐意的了,至于在中国发行汉文报的手段尤其是恶辣得可以。办学校还是公然的,固定的,有人愿意受这种顺民教育,还要他自己寻上门去,现在则你在家里坐着,每天会把那函授奴隶讲义似的汉文报分送来给你看,真正巧妙极了。恰巧又有这样不长进,不争气的同胞们,认贼作父的争先购读,真是世界无双的现象:中国人的昏愚即此可见一斑,这样下去真是“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日本人以前盛唱“中日亲善”,结果是日置益的二十一条;近来又发明了一个新名词,叫做“中日共存共荣”,不知道就要荣出什么好事情来,或者是日本出兵助张作霖罢?有谁能知道。韩国已经亲善的合了并了。这个是当然的,弱肉强食,我并不反对。但是强者要假装说吃你为的是亲善,为的是共存共荣,那就阴险卑劣之至,比直捷了当的扑过来,说我饿了要吃你尤其可怕了。我们要知道,日本人(欧美人自然也是一样)对我们说要来共存共荣那就是说我要吃你,千万要留心。日本除了极少数的文学家美术家思想家以外,大概都是皇国主义者,他们或者是本国的忠良,但决不是中国的好友,至于来到中国作殖民事业的各色人等更不必说多是斥候与先锋之类。他们所做的教育言论事业的性质也可不言而喻了。
现在我们且就北京的《顺天时报》来说。《顺天时报》的性质我们不很清楚,不清楚也不要紧,反正我们看了实物知道他是怎么一件东西。无论他是日本政府——外交部、陆军或参谋部——出钱,或是资本家出钱,都没有什么关系,对于我们都是一样,总之是一种毒害中国国民精神的东西,如他们所贩卖的金丹,我们不能不加以反对。日本是君主国,他们的教育是以忠君敬神为宗旨,利用儒教及神道(祖先崇拜及萨满教的混合)的教义以愚民为务,与民国国情截然不合,所以即使是诚实的学者真心要帮助中国,他的见解也难免偏于保守,妄将日本的事情拿来应用,与中国此刻的要求正相反背;何况那些奉命出张的拓殖家,他们不单是所见不同,简直是别有居心了。我自从《顺天时报》因反对溥仪出宫,丑诋清室善后委员会及国民军(日本人至今还在宣传,说冯军入宫掳去重宝若干车)后,即绝对不阅,故未能详言。但约略计算一年中这种捣乱的言动不止一一,女师大事件,北大反对章士钊事件,女大事件,无不与北京学棍相勾结,竭力为反对派张目。至于袒护张作霖,斥骂郭松龄,与日本报纸取同一行动,尤显出帝国主义的本色。我曾说过,日本与中国是利害相反的,中国腐败扰乱是他们的好机会,所以他们赞成中国复辟,读经尊孔,内乱,分裂,他们对于中国的态度是幸灾乐祸:这些特点在《顺天时报》很是明显,凡我们觉得于中国略有好处的事件,他们一定大加嘲骂非笑,又因处处利用中国旧思想,勾结恶势力的缘故,蛊惑捣乱的力量也越大,还瞒过了许多不注意的人,不知道这是文化侵略中最阴险的一种方法。拓殖家是外国人。即使不说是敌人,我觉得不很能怪他这样做,所可怪者是中国国民,如何会生得这样昏愚,有些人去购读日本人写给我们看的《顺天时报》。(我很惭愧说,北京的中国报也并不是没有恭维章士钊或痛骂郭松龄的。)
据日本人说,他们这样的发议论都是好意的,是根据于武士道的,这句话自然也有人相信,例如辜鸿铭,但我不信日本还有什么武士道:倘若这是抑强扶弱的武士道,那么韩国似乎不应不见,(虽然说是自己愿意合并,)倘若这是守义效死的武士道,那么维新派的志士不应倒幕,他们不是德川将军的臣么?这不是都成了郭松龄一样的“明智光秀”了么?可怜武士道的选手,何明以责人而暗于责己乎?我宁愿听日本人这样说,“我们强,所以我们要这么说,”或者更仿陈源教授的闲话调加足两句,“要是你们不愿意便怎样呢?你们总没有力量来用强力把我的报馆封闭了吧?”这样说了我倒并不怨恨。倘若说是好意,那么日本也能允许外国人跑到东京去出板一种和文的《江户日报》,专门用了民主主义的眼光去乱批评么?五强国之一的日本帝国自然是断乎不可的。那么什么好看的假面都收起来罢,什么好听的诳话也别再说了罢,老老实实地做来,还比较的不讨厌一点。
中国向来讲排日便一味跳骂,说日本好的只一味恭维,我想这都是不对的。我们当立于两者之上,一面礼赞她的精美的文化,一面对于她的强暴的言动力加反抗,民国十五年到来了,我希望这个新运动上发生一个新光明。
* 刊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世界日报》新年增刊,署名周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