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玉金走到山道最北端,使他没有想到的是一道深渊成了山道的顶端。他就站在深渊的边缘上往下瞅,渊下是一条冻封了的河,山道的东坡是一个将被黄草淹没了的“之”字山道,山道的西坡是一条直通山顶的“一”字山道。他就沿着山道向西走去,走了十余里路的时候,便走上了一个慢慢翘起的山顶,尽收眼底的是渊下的那条封冻的河沿着山川慢慢的伸入到了西边的无际草原。
就在包玉金登高远望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一句“大炮头,你一早站在这里,是不是远眺敖莫罕战争的旧址“的问。
包玉金在被“敖莫罕”这个名字一震的时候,回头望去,原来是大当家的远藤太郎向他走来,便回了一句“今天是免训日,出来顺便走走”,然后问:“大当家的,你这么早来这里干什么?”
远藤太郎说:“你看见山下那条河了吗?它叫哈拉哈河,它向西一直流到外蒙,在满蒙交界的地方有个叫敖莫罕的地方,那是让大日本深受耻辱的战败地,自从一九四〇年从王爷庙兴安特种兵教训学校结业后,每年到这一天,处长土肥二郎都会领我们站在这里遥望敖莫罕两个小时,让我们牢记这个耻辱。”
远藤太郎的话不由得使包玉金想起一九三九年五月的那个日子,那时他叫包玉石,在哈尔滨师范专科学校学习。
1939年5月的一天,坐在哈尔滨师范专科课堂里学习的的包玉石听到下课的铃声后,便看到了站在讲台上的日本政训课教师东史郎向他投过一束目光,他没有明白东史郎这束目光的内容,他正在想的时候,东史郎说,包玉石同学,下课后你到我的办公室一趟。
包玉石忙站起来,向东史郎说个“是”,东史郎走出教室后,包玉石也跟了出去。
东史郎的办公室是在教学楼的后面的一趟青砖的平房里。包玉石绕过教学楼,进了青砖平房站在东史郎的办公室门前,喊了一声“报告”,从办公室里立刻传出东史郎的“进来”的回应。
东史郎的办公室是他一人独用,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包玉石站在唯一的办公桌前,向东史郎鞠了一躬说,先生我来了。
东史郎热情地说,你是个很听话的学生,我到屋还没等坐下你就来了。然后指着隔桌的一把椅子说,你坐吧,今天咱们师生平等地谈一个问题。
包玉石想中国的古训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位东史郎先生即使不是中国人,毕竟是自己的先生,当学生的岂有与先生平等之理?于是就说,我还是站着聆听先生的教诲吧。
东史郎听了很高兴,先叫了一声“玉石”,然后说,看起来我花在你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费。我有你这个满洲学生真的很高兴,我想你和孔令荣不光是咱们哈尔滨师范专科学校的即将毕业一届学生中的高才生,而且你们在政治上也是有独立见解的人。包玉石不知怎么回答这位一直器重他的东史郎的话,只是亲切的向东史郎笑了一下。东史郎问,玉石,你对学生中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说的“要从哈尔滨的大中专和‘国高’毕业生中征集补充敖莫罕战争中减员”的事怎么看?
包玉石说,先生,这些日子我也为这件事困扰,可是我虽然不能不信先生的话,但我觉得无风不起浪。东史郎说,这里就不排除一些反日分子在兴风作浪,玉石,你不能不信老师的话吧?
包玉石说,岂有学生不听老师的话的道理?东史郎更加高兴地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当老师的,只有爱护保护学生的天职,没有欺骗学生的道理,就是那些有反日倾向的学生,我也是一视同仁,因为我是老师,是教授学生知识的,不是搞政治的,不是搞军事的,为了我这份心意,我希望你在下周召开的全校毕业生大会上,作一次典型发言,因为只有你的话同学们才能信,让同学们很好的完成学业,迎接毕业,你能答应我吗?包玉石说,我听先生的。东史郎说,好,那你就回去好好准备,正好明天是星期天,你集中精力写发言稿。包玉石向东史郎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
晚饭后,包玉石按他和孔令荣的每周六晚上的必到学校后园假山约会的规定,提前到了约会的地点,等待孔令荣的到来把今天的东史郎一番对学生的感情和东史郎让他在应届毕业生大会上的发言告诉给她。包玉石来到老的约会地点,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等到孔令荣的到来,要是按往常,都是孔令荣提前十几分钟来到约会地点,可是今天迟迟没有到。
正在包玉金着急的时候,见从学校的后门走来一个人,尽管灯光昏暗,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是他等的人。
包玉石向前迎接了几步说,可把我急坏了,我寻思你出了啥事了呢。孔令荣的脸上没有了已往那种的甜蜜,而是满目的平静,问,晚饭前东史郎是不是找你谈话了?是不是让你在毕业生大会上讲“从应届毕业生中征集兵员补充敖莫罕战争的减员的传说是谎言”?包玉石说,是这么回事,东史郎先生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当老师的只有爱护学生的天职,没有欺骗学生的道理……
包玉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孔令荣打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包玉石说,这是塔娜让我转交给你的,她说让你好好地读一读。包玉石把书接过来一看,是《阿q正传》。孔令荣说,这是巴人先生一九三六年出版的,专给那些将要走上刑场还嫌判决死刑的《布告》上自己名字上的那个圈画得不圆愚昧的人写的。
包玉石听了孔令荣的话,问孔令荣说,你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孔令荣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巴人笔下的阿q,东史郎都把刀按在你的脖子上了,你还觉得他是你的恩师。
包玉石说,可是东史郎先生不是宣判阿q死刑日本人法官,他是老师,他虽然是日本人,可是他即不是搞政治的也不是搞军事的。
孔令荣说,他是传授知识的?是我们中国人请他来站在我们中国的讲台的吗?他凭什么大然不睬站在我们中国的讲台上?难道这不是侵略吗?就凭这一点他还能说他不是搞政治吗?不是搞军事的吗?这不是贼人的理论吗?
突然孔令荣把警惕的目光转向了假山的西侧,见一个人影一晃隐匿在夜的黑暗中。孔令荣警惕地说,今天咱们再争论也没有结果了,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就到松花江边老地方再进一步讨论吧。
包玉石迟疑一下后,还是说了一句“行吧”。
孔令荣看了一眼假山的后面,问包玉金说,是不是东史郎让你明天准备下周的在应届毕业生大会上的讲话稿?包玉石说,是这么回事,不过明天我还是去老地方。
孔令荣说了句“那就明天见”就朝学生宿舍走去。包玉石也回到了他的宿舍,那一夜他是在反复思考东史郎和孔令荣的话渡过的。
第二天早晨,包玉石洗漱完毕,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四张糖饼,把两张用纸包好揣在怀里,另两张,他一手拿一个,一边往江边走,一边吃起来。
包玉石把两张糖饼全都送到肚里之时,便到了松花江的西岸,他向太阳岛的方向望了望,太阳已经从太阳岛上升起半杆子多高,然后他就沿着松花江的西岸往南走,走到一处被岸柳遮挡不被别人看见,又能看见别人的沙滩上,从怀里把《阿q正传》掏了出来,边看边等,看了二十几页时,也没见孔令荣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有点着急,但是他还是自我安慰地想,也许塔娜有事找她,把时间耽误了,于是他把透过岸柳缝眺望孔令荣的目光又收回来,落到《阿q正传》上的书页上。但是他看了几页的时候又透过岸柳缝望去还是不见孔令荣的身影,这回他在着急中不掺杂自我安慰了,便从沙滩上站起来,走出了岸柳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就在这时,边走边张望的塔娜的身影出现在江边,包玉石赶紧迎了过去。
包玉石走到塔娜跟前忙问,你怎么来我和孔令荣秘密约会的地方?塔娜说,你们的秘密对我来说都不是秘密。我是来找你的。包玉石又忙问,孔令荣怎么没来?塔娜没有忙于回答包玉石的问,而是向四周观察一会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僻静的地方我跟你说。于是他们又回到包玉石和孔令荣秘密约会的地方。塔娜说,昨晚自从孔令荣和你分手回到宿舍就被东史郎派的人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孔令荣可能是凶多吉少。包玉石说,不可能,即使他们知道了孔令荣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他们害她又有什么用呢?塔娜说,因为他们知道了孔令荣阻挠你在下周应届毕业生大会上的发言,他们为了扫清他们达到目的的障碍,只能秘密害死孔令荣。包玉石说,可是他们要是那样做我不是更不发言了吗?塔娜说,所以我说是秘密,让孔令荣失踪成为一个谜。
包玉石犹豫着说,难道作为为人师表的东史郎真的口蜜腹剑?
正在说话间,从松花江上游冲下一个漂浮物。塔娜见了脸上立刻露出不安的表情。忙向江中的一条小船招了招手。小船上的人快速的把小船划到他们的跟前,塔娜对划船的人说,吴八斤,快用船把我们送到那个飘浮我跟前,把那东西打捞上来。
他们上船后,吴八斤逆流奋力把小船划到那个漂浮物的跟前,吴八斤接着水的浮力,一下子把漂浮物捞到小船上。塔娜先说了句“果然是日本军用的防水袋”,然后说,快把防水袋的口拉锁拉开。吴八斤把防水袋口的拉锁拉开后,塔娜忙望去,然后疾痛地说了句“果然”。包玉石听了预感到了什么,就忙向塔娜问了句果然什么?就也忙往防水袋望去。见了,一下子痛苦得连泪都流不下来了。一下子就把防水楼住说,令荣,是你吗?
塔娜抑制了悲痛说,玉石你明白了吧,这就是以东史郎为代表的日本侵略者所说的不是政治不是军事的政治军事。他们明明是侵略,却堂而皇之地说,为了*****;明明是不久就把哈尔滨大中专包括“国高”的应届毕业生集体送到敖莫罕战场补充减员,还非得装出信守“满洲国”的学生不毕学业学生不能离校不能分配的条例。
包玉石说,我明白了,我真是巴人笔下的阿q,我要时时以此对照自己,不然我就对不起为我死去的孔令荣。塔娜说,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要赶快把孔令荣安葬,然后你要赶快离开这里,不然在下周全校应届毕业生会上,你发言不按东史郎安排的去讲,下一个受迫害的就是你,你要按东史郎要求的去讲那你不光对不住孔令荣,对不住全校的同学,也对不住你自己。
包玉石先说了句“我听你的”,然后说,孔令荣生前曾跟我说过,待毕业那天,一定到太阳岛好好玩玩,咱们就满足他的愿望吧,把她安葬在太阳岛吧。
于是吴八斤就把小船向太阳岛划去。
他们安葬完孔令荣后,塔娜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和几块银元还有一只自来水钢笔,一并交给了包玉石说,按信封上的地址和人名到新京,找一个叫阿思巴根的人,他是我们蒙古族年轻人的领袖。钢笔是孔令荣的。
包玉石把信和自来水钢笔接过来说,信是我投奔的目标,钢笔是我对孔令荣的怀念,这银元我就不要了,咱们都是当学生的,这几块银元我知道你是从生活费里挤出来的。塔娜说,这银元也不是我一个人从生活费里挤出来的,这里有很多人的情感,你就拿着它,让吴八斤用船把你送到陶赖昭,你再从陶赖昭上火车去新京,从现在起你就叫包玉金。这一路哪不要钱?……
“大炮头,你在想啥呢?”大当家的远藤太郎对包玉金的一句问,打断了包玉金的回忆,于是说:“当年皇军把军需处选在这里真是慧眼卓识呀,这地方不光比蛤蟆沟地势还险要,而且还能退能守。当年蛤蟆沟绺子陷入到那种困境,地理环境也是因素之一。”
远藤太郎打量了包玉金一下,说:“大炮头,咱们回去吧。”
包玉金说:“大当家的,自省的时间到了吗?”
远藤太郎说:“还谈什么到不到,别说皇军在敖莫罕战场留下了耻辱,在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也留了耻辱。”
“好,咱们回去吧。”包玉金说。
于是远藤太郎和包玉金就踏上了返程。
包玉金走到自己的山洞口,按着他和刘志国定的规矩“咚,咚咚”地敲开了山洞的门。包玉金走进山洞,向春燕看了一眼就走到桌旁,坐在日本军用的简易的椅子上,不断地拧动着孔令荣曾经用过的塔娜交给他的那支自来水钢笔的帽儿。一直到刘志国叫他吃饭。
到了晚上,刘志国对包玉金说:“大炮头,我到水箱那里再领一张床吧?”
“不用,从今晚起,你就到勤务护卫山洞里去住,你把你的铺和我用过的那张床并在一起。”包玉金说。
刘志国说:“我不能到那个山洞里去住,我的责任是在这里保护你,不用说在蛤蟆沟咱们在‘一线天’初次相见时你答应我让我保护侍候你,就是到石门山寨后,大当家的又一次叮嘱我,让我保护好你,你说让我到别的地方住,不光你对你自己说的话不负责任,你也违背了大当家的意愿。”
包玉金说:“不光是我答应你也好,也不光是大当家的对你的叮嘱也好,因为那时没有想到别人会送给我一个女人,既然现在的情况变了,那我当初的应允也不能不变,我想大家的当初对你的叮嘱也不能不变。你别忘了我是这个绺子的大炮头。你要是妨碍我的好事,我马上就换掉你。”
刘志国鄙视了包玉金一眼,连铺也没有挪,就含着泪走出了包玉金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