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簧声响,石板移开,一片耀目白光透出,刺得任逍遥略略皱眉。
高台内不大不小,正是一个五丈大小的镜厅。
所谓镜厅,便是厅内无论地上、墙上还是厅顶,都以大块大块的玻璃镜铺饰,只要有一星半点光亮,经镜饰重重反射放大,也变得耀目无比。
但任逍遥的双眼更耀目。
他全不似常人那般因光闭目,反而直视着厅中走出的两队破金菊刀武士,三扇打开的珠箔银屏,镜厅尽头连接顶部的山形悬梯,梯上执刀而立的白衣武士,以及玉冠长袍、端坐主位的昭信太子。
他二十七八岁年纪,穿着柔白色圆领平纹绢御帛袍,左肩绣玉兔,右肩绣三足金鸦,周边以唐草、牡丹纹饰,神情整肃而冷漠。细看时,那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果真与竹取小枝有几分相像。
竹取小枝匍匐跪倒,不敢抬头。
无论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名义上总是昭信太子的宠姬。太子宠姬公然和别的男人出生入死、两情缱绻,无论如何都是不光彩的事。
厅中宾位五人,正是碧琯、宋犀、一青兆、剑持四郎和长尾信宏。就听碧琯道:“任教主,上杉刀主,请入座。”
宾位中的确空了两个位子,位前也已奉上上好的玄米茶,在这满溢血腥的镜沉渊中,清香扑鼻。
上杉竹鹤如蒙大赦,命左右收起断刀,对昭信一礼,径自坐下。
他心中清楚,自己绝不是任逍遥的对手,他从未见过那种天海般辽阔深邃的眼睛。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他根本没有出刀的把握。好在鹤翎、破金、狮蛮、蟹爪四组菊刀,已将五芒星台围得铁桶一般,主动权仍旧掌握在已方手中。一念及此,上杉竹鹤心下稍安,暗中伸了伸发僵的手指,扣紧腰畔短刀,死死盯着任逍遥。
任逍遥不动。
天地间死一般寂静。
多情刃上的血一滴滴滴入白沙,露出皎白如月的刀身,依稀见字。但任逍遥没有去看,他只看着高台上,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唇边突然浮出一丝笑意,接着扶起竹取小枝,从她怀中拿回刀鞘,推入刀锋,挽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进厅中,凯旋的将军一般。
昭信太子皱眉。
并非因为自己的宠姬在他手中,而是因为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任逍遥和竹取小枝的衣襟都被血湿透。鲜血裹着红沙,随他们的脚步,散落在地镜上,又经反射,一时满厅红光大盛,腥气可怖,煞意逼人。厅外数百武士霍然冲上,三层叠臂,挽弓搭箭,明晃晃的箭尖正对任逍遥后心。
任逍遥神色如常。
他心绪已平,眼中灿丽之色已褪,只挽着竹取小枝在客位坐下,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碗,一饮而尽,却不下咽,复又吐在碗中,语声淡淡:“好茶。”
白玉茶碗已被他手上、脸上的血染得肮脏不堪,碗中金黄清澈的茶汤也成了污浊血泡。长尾信宏面露愠色,剑持四郎更是喝道:“放肆!”他半张脸被任逍遥削掉,此刻开口说话,扯中伤口,纱布上立时渗出血来。
任逍遥根本不看他,只直视着昭信太子,毫不客气地道:“我是来和你谈交易的。在此之前,放了我的人。”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纵是宋犀,也觉得任逍遥未免太狂妄大胆了些。
昭信太子却觉有趣:“你凭什么?”他环顾四周,语调平和得过分,“我随时可以杀你。”
数百武士,数百弓箭手,厅内四位九菊一刀流刀主,昭信太子只要用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任逍遥和竹取小枝变成死人。
然而任逍遥悠然道:“的确可以。只不过,我也可以。”他指尖轻敲多情刃,一字一句地道,“太子不妨考虑一下,谁的命更珍贵。”
不足三丈的距离,如果任逍遥这种人不计任何代价想要杀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死。
昭信太子果然微微变色,但只一瞬,便又恢复冷漠:“你有把握?”
任逍遥大笑:“不妨一试。”
笑声中,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厅顶镜碎。晶莹剔透的镜屑激射而出,一团黑影呼啸着落在山形悬梯上,刀光掠起,两个武士扑通扑通跌在地上。
藤原村正!
从头到尾,所有人的心思防备全在任逍遥身上,竟无一人知道他是何时来的、怎样来的。
不知谁大喊一声,厅内众人如梦方醒,纷纷拔刀,围拢到昭信身侧。厅外武士忌惮任逍遥刺杀太子,又怕放箭误伤己方首领,一时间进退两难。谁知昭信脸色如常,摆一摆手,示意众人归位,缓缓道:“任教主很聪明。”
任逍遥微微一笑:“殿下也是一样。”
事实上他并未安排藤原村正来接应自己。他虽然猜得出藤原村正一定会来,却猜不出他会在何时何地出现。方才任逍遥站在厅外,本不打算走进。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愿意走进被敌人重重包围且四面封闭的地方。但就在那时,他发现了两件事,一个是伏在高台上的藤原村正,另一个是镜厅正中的山形悬梯。
这镜厅除了大门,其余三面皆是墙壁,又大异常制地在中央修了一座悬梯,且派武士把守,只能说明一件事:那悬梯顶上必有出口。
于是任逍遥立刻示意藤原村正不要下来,而是去高台顶上寻找入口,然后才携竹取小枝走进厅中。至于藤原村正能不能明白自己的用意,任逍遥并没有太大把握。这一局他赢得十分勉强、十分凶险。他的脸上虽然在笑,浑身却已被冷汗浸透。好在血衣未干,无人觉察他的心思。
所以昭信赞他聪明。
若说藤原村正未出现之前,任逍遥处于绝境,那么现在,双方则是势均力敌。抵死相拼的话,谁也没有把握保住自家性命。昭信正是明白这点,才喝止九菊一刀流,言语间也用“任教主”代替了“你”。
所以任逍遥亦赞昭信聪明,亦用“殿下”代替了“你”。
称谓,是暗示彼此态度的最佳工具。
就听任逍遥道:“殿下是否愿意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