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学门口,下了车,我见大学生们熙来攘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反倒踯躅不前。
赵五爷付了车钱,走到我旁边,看着门头那几个鎏金大字,便说道:“格老子哟,啷个气派,老子两腿直打摆子!”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心神,鼓足勇气迈步前行。
走了几步,却不见五爷跟上来。我转过头去,见他兀自站在门口畏畏缩缩,便喊道:“五爷,你快跟上!”
赵五爷揉了揉大鼻头,就像要上断头台一般,一咬牙一跺脚,极不自在地赶上前来。
他紧紧靠近我,说话声音压得极低:“老子生平有三怕,一怕警察请喝茶,二怕进学堂,三怕婆娘来吵架!大学生,你瓜娃儿子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喽!”
我见五爷一脸正经,便忍住笑,只顾在前面带路。
走了一段路,眼前全是熟悉的景象,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仿佛自己从未离开过。
操场上正在进行一场热火朝天的篮球赛,呐喊声、加油声喧嚣热闹;
有人在僻静的凉亭里弹着吉他,正在唱邓丽君的歌曲;
耳旁全是清脆爽朗的说笑声,眼前尽是朝气蓬勃的身影……
我脚步越走越轻,觉得自己就要展翅飞翔,重新融入这如歌如梦的校园生活。
赵五爷也逐渐放开了,脚步变得自然了很多,一路东张西望,不断感慨,又无比羡慕。
他忽然拉住我,指着一个从我们身边飘过去的背影道:“我操,那妹儿真他妈漂亮,搞得老子也想读大学了!”
他边说边拽着我往前走,还想赶上去,多看那女学生几眼。
我咳嗽两声,对五爷道:“注意形象,不要给革命组织抹黑!”
赵五爷嘿嘿一笑,连声说“晓得喽”,但两只小眼睛犹自闪着精光,不住往路过的女生身上瞟去。
我拿他毫无办法,尽量多远离他几步,免得让旁人也嘲笑我。
不多时,我带着五爷走进了院系办公楼,找到了辅导员。
辅导员见到我,显然大吃了一惊,但他很快脸上含笑,招呼我和五爷就坐。
五爷此刻又变得忸忸怩怩,大概是看见书橱上琳琅满目的书籍,又感到头疼害怕了。
辅导员一面给我们倒水,一面絮絮叨叨说着班级里的情况,还告诉我同学们都很想我。
这辅导员年纪很轻,平日里与我走得很近,可以说是好朋友也不为过。
我见辅导员兴致高涨,或许他误以为我要复学,便一阵揪心难过。
我强忍泪水,只好直奔主题道:“辅导员,我今天来这里,只想来看看你。然后问一下,朱婷回来了吗?”
辅导员愣了一愣,很是惋惜地说:“白帆,你成绩那么好,怎能连书也不念了?”
“有很多事情,我不便说,也不能说!”我这时才猛然惊醒,原来自己与辅导员已经有了隔阂。
我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大学生了!
命运强加给我许多悲痛和秘密,还不允许我向别人倾诉,这是多么的不公和残忍啊!
辅导员紧紧盯着我看了半天,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说道:“你是不能说,要干什么丰功伟绩,连我和同学们都要隐瞒吗?其实早就有个什么神秘机构给学校里打过招呼了,白帆啊,你出息了,有能耐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底既委屈又无奈,但隐约还有几分温暖。
不管怎么说,辅导员虽然不了解事情真相,但他对我的责备,其实饱含一片关怀之情。
赵五爷始终是个粗人,哪里听得出辅导员的话外之音,一心只想维护我,拍着桌子吼道:“你一个大学老师,说话阴阳怪气地做啥子?日他仙人板板,读书人也不是啥子好玩意儿!”
我急忙拉住五爷,把他推出办公室,又向辅导员连声道歉。
辅导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叹息道:“你就是与这样的人交往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不交损友!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
我只得耐住性子,一边替五爷道歉,一边又解释说,五爷虽然粗鲁了一些,为人其实不坏。
辅导员摆摆手,显然非常厌恶五爷,对我说:“你有什么话,就赶快说,我还要去开会。”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我感到有些难堪,最后压制住满腔心痛,问道:“朱婷回来没有?”
“没有!学校已经报案了,但她家人至今还未与学校取得联系。”辅导员激动地说,“你们俩一个失踪,一个不来读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眼前起了一片黑晕,耳朵嗡嗡鸣叫起来,浑身没有了力气。
后来辅导员又说了些什么,我全然记不得了,就连自己是如何向他告别,也毫无印象。
赵五爷搀扶着我,在我耳边唠唠叨叨,编排辅导员的不是,又问我要去哪里?
我浑浑噩噩,只是机械地走,最后停住脚步,才发现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朱婷原先的宿舍楼之下。
有一个男生,正站在宿舍楼下面,仰着头喊一个女生的名字。
九十年代的大学里,这是一个很常见的景象。
当时手机还不普遍,大学生情侣要一同吃饭或者上图书馆,除了事先约定,便往往用这种方式互通音信。
我脑子一热,也高高地昂着头,朝着五楼朱婷宿舍的窗口喊道:“朱婷……朱婷!”
那窗子被推开,一人探出身子,嘴里喊着些什么。
我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朱婷秀美的脸庞,一声接一声喊下去,引得许多人远远地围观。
这时,只听见有人咚咚咚跑到我面前,说道:“白帆,你回来啦!”
我抹掉眼角的泪水,抬眼看去,发现朱婷的室友王潇站在面前。
我这才回过神,方才从窗里探出身子的人,原来也是她。
王潇是朱婷最好的朋友,当初就是她帮我和朱婷传递书信。
我和朱婷的恋爱过程,甚至一些细微之事,她都一清二楚。
王潇心疼地看着我,说道:“白帆,你别喊了,朱婷不在。国庆之后,她就没有回来过!”
我发疯似的抓住王潇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一口气问道:“她给你打过电话没有?曾经有没有给你透露过什么?可有书信留下?告诉我,你肯定有她的消息,是不是?你说话啊,你倒是快说啊……”
“你弄疼我了,先冷静下来,好不好?”王潇语气轻柔,劝慰我道,“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缓缓蹲到地上,忽而抱头痛哭起来。
王潇手足无措,呜咽着说道:“你不要这样,白帆,你别这样……”
赵五爷一把抱起我,一面向王潇告别,一面连拖带拽,急急将我带出了大学校园。
快出校门时,我看见毛主席雕像旁那几株樱花树,叶子凋零,枯枝在冷风中寂寞无助地晃动着。
我忽然想到,那年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和朱婷在樱花树下第一次接吻。
当时花雨烂漫,春光迷人,她的嘴唇温暖得快要把我给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