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邑南方三十里处,有一座七百米高塔。
高塔矗立,前方越过城墙,遥望内海;左边站在塔顶,视力足够好的话,西海邑、擎洲府历历在目。
西海岩砖筑成的高塔,坚固、防潮,虽然颜色单调,通体呈灰色,但以其高,还是在当地获得了一个“瘦高个儿”的雅号。
瞭望塔,最初为观察鱼汛而建,其后西海城墙逐渐建成,便失去了其使用价值,更多的时候,这里也只有四名不受待见的西海卫守把着。而唯一的工作职责便是为塔顶之上的长明灯,添油。可谓枯燥无比。
瘦高个儿呈四棱状,每层高度二米六,皆是封死的门户。而每层四角飞檐上挂着的铃铛,也因年深日久,有不少已经失踪不见,还有的腐朽的发不出声音。
而今,高塔之上的区区十余平方的塔尖周围平台之上,围栏之间,正发生着不为人知却又惊心动魄的战斗。
夏海情身躯纵横,身在半空中,双掌回环,卷起漫天潮声。
“身在处为碧海,波涛涌,碧海潮生”,夏海情面色平和,清矍的五官,飘舞的衣衫,凭空出现的晶莹水龙,蓝芒耀目的双掌一顿,水龙蜿蜒着,咆哮着,冲击而出。
瞭望塔塔尖上空周围,瞬间水雾弥漫。
“就这么毁了,可惜了”,北擎邑的老守卫公三,赫然佝偻着站在平台处,干枯的手指抚过栏杆,虽依旧满身油腻,但一脸悲悯。
说话间,公三腰间生锈的小片刀应声出鞘,刺耳的摩擦声一闪即逝。
身形跃起二十余丈的公三,片刀在手。面无表情的望着追逐而来,活灵活现,元气澎湃的水龙,嘴角挂上一抹笑意。
刀轻挥,周围泛起一片透明的涟漪。瞬间,方圆数十丈空间的时间似乎凝滞了。
深处涟漪中的庞大水龙,风狂挣扎着,只是动作却越来越缓。
夏海情微微一笑,掌中蓝芒大盛,一股晶莹的元气之线冲破时间的涟漪,注入到水龙的体内,蓦然间,水龙身躯猛然快速游动,周围尽是崩裂、弯曲的涟漪。
公三保持着挥刀的姿势,身体荡出波纹,而波纹与涟漪相接,又再次束缚住水龙。
就这样,夏海情与公三遥遥相对,似乎都在注目于二人中间的水龙与涟漪。
“谁言日多情?云遮月影朦。今有孤独客,破日尚云龙”,与潇洒出尘,样貌出众的夏海情相比,尚云龙着实有些拿不出手。秃顶,矮粗,偏爱穿艳色紧身衣,拎着把银光闪闪描龙画凤,比他两个还要长的夸张大枪。
枪杆,枪苗,枪缨,枪头,一体生光,声音方落,这杆硕大的长枪,宛如半空中闪过的一道闪电,急刺塔尖上看戏的房六。
“公不离房,夏海升龙,老伙计,着我的大家伙吧”,尚云龙仰天狂笑,空中却只见枪影、电光,不见人形。
“你个老不死的”,房六的声音依旧不怎么着调。即便撕下了低级卫士的外衣,却难改多年养成的嬉笑怒骂的本性。
一道剑光,千百道剑光蓦然升腾,截断了云龙枪的极光电影。
剑光瞬间组成了一个十余丈的立方体,将云龙枪以及握枪的尚云龙圈在其内。
剑光往来穿梭,无声无息,但所过之处,似乎连空间都被撕裂了,发出阵阵呼啸,寒风。
“呵呵,哈哈哈哈哈”!尚云龙丝毫不惧,一杆云龙枪上下翻飞拨、打、挑、刺、盖、扫、崩、扎!
狂猛如涛的剑光,在宛如活龙一般活跃的云龙枪下,竟然丝毫无法近身。
瞭望塔长明灯下,古法制成的狗油灯发出昏蒙蒙的光。灯下脚架处,似命被捆绑了手脚,封住嘴巴,掉在半空中的西海卫神色惨淡、悲催,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着。
战斗持续着,持续着,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
对峙中,公三浑身汗处如浆,夏海情一身闪亮青袍也是水汽升腾。
而房六的剑光与尚云龙的枪影同样纵横交织,相持不下,二人也是气喘如牛,颇为吃力。
争斗中,四个老头儿渐渐红了眼睛。
切磋之意渐渐淡了,而誓决生死的犟劲上来了······
“生为人族,我很抱歉”
······
“人族唐玄”!
龙啸、水声、剑影、枪风中,从西海邑的方向蓦然传来清晰、温和、厚重而深沉的声音。
好半晌,这声音,才止息。
声音停了,动作停了,沸腾的元气缓缓回收着,杀心,没了。
“还打么”?房六瞅了瞅公三,戏谑的笑脸面对着并肩而立的夏海情与尚云龙。
听完那番话之后,多年的恩恩怨怨,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打了”,尚云龙大枪墩在塔顶平台,发出一声闷响。粗豪且中气十足的嗓音,震的长明灯下不断掉落灰尘。
“呜呜呜呜~”四名西海卫呜呜的叫着,互相瞪着眼睛。似乎都在埋怨对方,当班儿的时候为何不好好除除尘。
“是啊,不打了,再打,还是人么”?公三淡淡开口,小片刀重新挂回腰间。
“是啊,生为人族,这样的无厘头的争斗可免则免。那小子不是说吗?同道者相爱;同艺者相爱;同与者相爱;同病者相爱;同壮者相爱,共取人族希望,才是人间大爱么”?夏海情轻轻一叹,悠远的目光,遥隔三十余里,望着那个战台之上,挺拔如松的身影。
“玩人丧德,玩物丧志······那小子会的可真多”,房六也眯起眼睛笑着道。
“扯来扯去,云山雾罩······”尚云龙有些愤愤,但语气也没了暴躁的战意。
“嘘,他是监洲,九鼎卫士。敢问云龙大师,您是啥品级”?房六胡子一抖,还剑入鞘,笑着问道。
“我?我,他妈的没品”,尚云龙红了脸,红色更上了头顶。
“废物!浪费粮食!生为人族,五洲一员,顶级战力,却连个五洲济都没混上”,房六摇晃着食指,一脸因极度鄙视而堆叠起来的褶子,似乎在诉说着有些气急败坏的尚云龙,简直不是人族。
“光说我,那你,你么?你,你,你······”尚云龙盯着房六反手掏出的带着一个小月牙,蓝底盾形的五洲济,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囧的不行。
“先去龙统国那挂个号吧,也是时候,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为五洲,为人族尽一份力了”,公三挺了挺胸,胸膛上蓦然出现与房六同样级数的五洲济。
“好吧,今日之事,算我兄弟唐突了。山长兄,天敌兄,来日再见,我们当为战友”,夏海情与尚云龙对视,收起嬉笑之意,一躬到地。
公三、房六也严肃起来,跟着还礼。他们知道,夏海情、尚云龙拜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胸口上那枚闪烁着希望的光泽的五洲济。
“不去见你那好徒弟了”?临别之时,尚云龙眼珠一转,拍了拍房六的肩膀。
“你说啥”?房六一愣。
夏海情瞪了一眼尚云龙,率先飞掠而下七百米高塔。
“徒弟不顾大局,在争斗。简直是人族内耗!徒弟不是东西,老师也够呛好到哪去。就算带个五洲济,也是衣冠禽兽······哈哈哈哈哈”!尚云龙纵跃消失,声音却回荡在塔尖平台。
“这个老东西”,浮空剑意-房六、房天敌,怒发冲冠,一怒拔剑,便要奋起直追。
“算啦,人家说的没错”,曲意刀锋-公三、公冶山长微微一笑,扯住房六的衣袖。
“老大,别说我,你那狗屁徒弟金大刀,姜残废,也好不到哪去”,房六鼓起腮帮子,张嘴就喷。
啪!一巴掌拍在房六的脑袋,公三一笑。
唉!痛叫一声,两个老头儿消失在瞭望塔塔顶。
呜呜呜~~~~长明灯下,呜呜声不断,只是此时,整个西海邑却也无人顾得上他们了······
······ ······ ······
水城市,镜湖居一号,萧相君、赫英正在热情的招待着贵客。
作为水城市的市长令,水城市元士的最高长官,王坚城无论走到水城市哪个角落,那都是地主级待遇。
如今王坚城却满头热汗,沦为二线配角。
只因为主角是五洲大统国龙呈均,第一配角是雾城令刘恒。
在龙呈均目光示意下,刘恒掏出摄录装置,缓缓开口。
“请二位详细描述一下萧红颜女士失踪的经过”,刘恒温和有礼,笑着开口。但身为雾城最高的卫士长官,常年养成的威压与肃杀之气,还是让萧相君、赫英内心中充满着忐忑。
“这孩子,这孩子,唉!听说先是跑到了洋底一个什么基地,回来的时候,我记得那天傍晚,刚吃过晚饭,我在客厅织毛衣,老萧在阳台抽烟。她说,她说心情闷出去走走,谁知道,谁知道,这一去,这一去,就没了影子~呜呜呜呜”,说到中间,赫英的声音已经全是哭音,到最后更是泣不成声。
“谢谢,大致情况就是这样”,萧相君揭过龙呈均递过来的香烟,眼睛亮了亮,随后在鼻端嗅了嗅,然后心事重重的开口,算是做了最后补充。
“是不是,红颜没了,这房子,这房子”?赫英猛然抬头,目光在王坚城、刘恒,以及静坐静听,面无表情的威严男人面上扫来扫去,眼中全是惊惶。
“呵呵,大嫂,和房子无关。我们只是调查萧红颜女士失踪原因。放心,我们会全力以赴,尽快把萧女士安然无恙的送回来”,目光中争得龙呈均同意之后,王坚城微笑开口。
“哦,那就好,那就好”,随后,赫英又低低哭泣起来。
重重的将半支香烟很浪费的摁灭在烟灰缸内,龙呈均内心深处,对于这里,对于眼前这两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厌烦。
“走吧”,从进屋到现在,龙呈均唯一出口的两个字。
刘恒刷的一声起身,将摄录装置放入口袋,对萧相君夫妇笑了笑,跟随而去。
“这是谁呀,看起来好吓人的样子”,赫英一边送客,一边小声的对王坚城问道。
在她眼中,市长令王坚城那已经是可望不可及的大干部,那能让大干部坐卧不安,小心伺候着的,该得是多大干部?
“五洲大统国,龙呈均”,王坚城望着龙呈均行到院中的背影,小声说道。说完,他便夹着包,快步追随而上。
这几个字,如有千钧之重,赫英双腿一软,缓缓坐倒在光滑的地板上,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双目失神,精神极度恍惚。
“快,快送送统国,快”!好半天,赫英才搞清楚统国是干嘛的,挣扎着起身,踉跄着,在同样步伐不稳的萧相君的搀扶下,奔出了房门。
他们这才发现,龙呈均、刘恒、王坚城并未走远,而是默默的望着天空。
天空之上,天幕投影又现,这是遍及五洲大洋的通告,不知何时,龙呈均指尖又夹着一根烟雾燎绕的香烟。
“我以五洲监洲的身份发布监洲令:危害人族者,杀!残害人族者,杀!搅乱五洲者,杀!······内耗者,杀”!一脸十五个杀字,似乎在宣泄着至亲之人失踪的痛苦。
画面中的唐玄,黑白发丝飘舞,硕大的深金色五洲济,九鼎耀目;冰冷的声音,似乎承托起了重整山河的希望。
天空渐渐黑了!夜色降临。
龙呈均就这么站着,站着,凝视着变得漆黑的夜幕,一言不发,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似乎有些过激了吧”?刘恒小声道。
“我们还有时间讨论这些么?五洲还有时间?人族还有时间?他说的,难道不对么?何为邢?何为法?不外乎道也!顺天应人,顺应时势者便是道。如今五洲,他没错。在心性、决断上,我不如他”,龙呈均呵呵笑着。
“那个计划,似乎可以施行了”?刘恒眼睛一亮,小心问道。
“即刻发布公告,另外,永世流浪计划,也可以公部一部分”,龙呈均沉思过后,断然说道。
五洲,从即日起,五洲济又多了一种功能,那便是船票。
极端天气,引力潮汐,太阳日渐冰冷,地核逐渐升温,海洋不断升高······我们要冲出去,找寻生的希望。
想要一起走,不好意思,做好本职,坚守善良,那么你的五洲济,便会是一张星球大船的船票。与财富无关;与地位无关;与之前有关;与对五洲之贡献,有关!
如若不然,便属于被放弃了部分,同样,不配身为人族。
龙呈均、刘恒、王坚城早已离去,而萧相君与赫英依旧傻傻的望着漆黑的天幕。
“监洲?监管五洲”?
“他说杀,杀,杀······想杀谁杀谁”?
“统国与监洲到底谁大”?
“统国?监洲?唐玄”?
“他,怎么就成了监洲了”?
天幕上,那个似乎依旧存在,英俊、高大、眼中黑火、杀气冲天的唐玄,与他们那个可以反复揉搓、摩擦的女婿唐玄,似乎在形象上、气质上,都相去甚远。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自小情感缺失的唐玄,如今在诸多隐藏的痛苦的打击下,在诸多至亲失踪的消息刺激下,渐渐趋向于魔道。
好在,从入士、入世到现在,他未杀一人。
人族本同根,何必总相煎?这是初心。
只是米有良莠,人有好坏,生逢乱世,人族又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又能如何?
还能指望谁,再替高高在上者去牺牲?
只有群策群力,同心一体,以人族为大念,才能在这荒僻的没落星球,冲出一条渺茫的生路。
不知不觉间,人族所有人的命运,已经被牢牢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