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五十。好了,我的示范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就由刚才那位试图挑起新入门弟子间内部矛盾的小朋友,对就那个穿褐色衣服的,该由他来为你们表演如何一口气走上一百级了。”
沈小明一脸从容地站在台阶上,仿佛丝毫没有受到问心阶的幻境影响那般,神态自若地转过身朝下方看去。
“这……沈公子这又是何意?我只是……”
“其实这台阶爬起来比想象中还要累。”沈小明忽然再次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辩解。
“来人啊,过来背我上去。”
五十级台阶的高度差摆在那里,纵然沈小明眼神空洞,毫无焦点,可下面的少年们也没一个人有那份眼力看穿他的把戏,只以为他真有识破幻境之能。
徐长生虽然也没有看穿沈小明动作的好眼神,可他毕竟曾经走过一趟,再加上思维深度并非小孩子所能比,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对方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如果说这人真的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单凭他现在表现出的这份心计胆识,倒也确实对得起江州沈家的赫赫威名了。
一念及此,徐长生顿时好胜心起,当即仗着身小灵活绕过人群,贴着悬崖边缘挤到前方,第二个踏上了这条问心之路。
“是他!徐州徐家的徐长生!我就知道他和那姓沈的是一丘之貉,这才多大一点,就想着去拍人家的马屁了!”
踏上石阶的瞬间,徐长生便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问心阶幻境既然是玄元派用来考察入门弟子的,其中自然也不会有太多攻击性手段。然而当初设置它的人手法极为精妙,虽然只是一番小小布置,但也差点将他这化神期的神识都陷了进去,单从技巧层面上来说,即使他上一世的全盛时期,只怕也未必有如此功力。
……传说这一千级问心阶,乃是数千年前玄元派第六代掌门,因为门下劣徒屡教不改,一时有感而作出此试,最终成为玄元派的一道传统。如今看来这个说法倒也有几分真实性,至少凭制作者这份实力,也确实当得起一派之主了。
陷入幻境中的人无法感觉到外部动静,因此沈小明和徐长生都不知道,就在徐长生踏上台阶的下一刻,一个体格壮硕,足足比其他人要高出一个头的青衣少年也同样走出人群,毫无犹豫地踏上了代表内外分割的第一道石阶。
“这家伙不也是姓沈的……”
眼看着和沈小明有关系的人全都上去了,平台上的少年人中有几个胆子大的,也跃跃欲试地走出去,迈步上了台阶。
“……哎呦!”
咕咚!
明明从山下看过去,那三个人走得都十分轻松,稳稳当当的。但是当他们亲自踏入幻境之后才晓得,那虚幻的世界岂止是能迷人心神,其中更有颠倒方位、搅乱五感的奇异作用。别说是踏上第二阶了,只要稍微一急,便会像这位可怜的小朋友那般,一个晃神摔将下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大大地出一次丑。
“这……你……我……”
石阶不会说话,自然也没法去怪罪,可是出丑的人却并不会将怒气轻易转回自己身上,而是如沈小明所料的那般,自然而然地投向他心中觉得最好欺负的那个方向。
“褚奇英!都怪你刚才挑拨离间,害我一不小心被姓沈的给骗了!刚才你不是很能说吗?这么喜欢出风头的话,你倒是也上去试试啊!只会躲在后面煽风点火,凭你这样的也想进仙门?”
且不说下面的人如何争吵,走在最上方的三人没过多少时间就在无知觉的状态下碰了面。随后其中一人继续前行,另外两人则摸索着逐渐靠近,直到合二为一,以一个大抱小的姿势进入了新的平衡之后,这才稳稳当当地继续往上走了起来。
“快看!他们真的碰到了!”
“这难道不算作弊?还是说这里面的规定本就有漏洞?”
少年们的争吵并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回应,接引他们的弟子隐在一旁,懒得搭理这些试都不敢试一下的人,而上面的始作俑者又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一步、一步、又一步……一千级台阶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常情况下光是爬完这么一条路,怕是都要花上半个多时辰,更别说现在还得顶着幻境往上走。途中一个不慎摔下来的话,哪怕是有人帮忙接应,不至于身受重伤,恐怕也要失却锐气,不敢再上去第二次了。
眼看着暂居第一的矮小身影都已经快看不清了,平台上还依然站着接近一半的少年。
倒不是他们真的胆小到不敢上,只是在幻境中经历了一两次失败之后,最开始那股一心求仙的劲就已经散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心气都散了,自然也就别想过那“念”之一关了。
“……还有八个时辰,到时候再上不去的话,就视为放弃入门资格了。一步踏错,仙凡永隔,你们最好仔细想想,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到现在还站在这里的。”
空无一人的悬崖外忽然响起一个略带不满的声音,距离最近的几位少年立刻被吓得往后猛退了几步,冷静下来之后才想起这就是不久前带他们进来的玄元派弟子的口音,连忙又觍着脸凑上前去问这问那。
“别在这跟我废话!有工夫不如多去石阶那边试几次。问心幻境虽难,但也并非全无生路,十二个时辰就是跪着爬也爬上去了,有什么好问的?”
虽说是不愿废话,但这名弟子到底也还是透露出了一点玄机,有几个脑子灵活的少年联想起最开始沈小明的做法,当即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朝石阶上踩了过去。
再说另一边,沈小明被高大壮横抱着走过了九百五十级台阶,期间仿佛丝毫不受幻境影响,刚一踏出问心阶便将视线准确地投向了不远处似乎是在等待他们的徐长生。
“哦?你居然比我们快这么多吗?”
“不过二十息而已。”徐长生摇了摇头,破天荒地主动向沈小明二人发起了邀请。
“你二人出身不俗,又有足以和天资匹配的胆识,想来是能在仙门中做出一番成就的。如果也有此意,不如与我结盟,以后共同进退,互为援手。”
这是他一路上花了很大力气才想出来的“邀请词”。虽说他身具前世纵横天元数百年的见识经验,可在这方面也跟一个真正的六岁孩童差不了多少,天知道他这是憋了多大的劲,才忍住没有在说完之前移开视线的。
“好啊。不过我得提醒你,咱们要去的仙峰可不是同一个,成就金丹之前都未必见得上几次面。平日里如果想要交流,最好还是攒钱买个传讯玉佩,或者雇只仙禽来得好。”
徐长生只道他是从沈家获知的这些有关玄元派的信息,闻言也十分老成地摆了摆手,道:
“雇佣仙禽虽然便宜,但信件来往不便,传讯玉佩需有筑基期修为才能使用,一时半会就是有钱也用不了。既然你已经有所决断,那我们就先达成口头协定,等到你我都踏入筑基期之后再说。你看如何?”
“没问题,就这么定了。对了,你既然是金剑真人看中的弟子,未来想必是要住在开阳峰上的,我这位使仆多半是要去玉衡峰的,还请徐师弟到时候多多关照了。”
“……那你呢?”
“我?我应该是要去天枢或者天权吧?反正肯定是在下四峰里就是了,就看到时候哪边的前辈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拉我过去了。”
“好小子!你当玄元派是凡间的商铺呢,还看谁出价高?你不怕得罪了哪个小心眼的峰主,到时候背后给你下绊子?”
一个穿着青色道袍,头戴馨木冠的中年道人从云桥另一边走了过来,虽然语气听起来颇为不善,可脸上却是带了笑的。
“见过这位真人。方才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往年如何我并不知道,但是既然今年我来了,那本届的第一丹修、第一器修、第一符修、第一灵修四个称号里总有一个是会落在我的头上的。正所谓奇货可居,我有这个实力,自然也该拿出与之匹配的态度才对。”
“好!我第一眼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合我的脾气!其他三个要不要都无所谓,这第一器修的名头你要真能给我赚回来了,那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在这北元山上除了掌门师兄以外,绝对没有能欺负得了你的人!”
“韩师弟好大的口气,也不怕说得出口,到时候却又做不到,平白在众师兄弟面前丢了面皮。”
第二个中年道人随着声音踏出云桥,甫一现身便夺人眼目。只见此人身着一条金色道袍,条条金光扫射如霞,从头到脚宝光隐隐,竟然是带着一身法宝来的。
“连师兄说的有理,我当然也知道面皮是靠真本事挣来的,可不是靠祖上传下来的。”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名道人言语争锋,一时也顾不上沈小明他们这边了。刚好也顺带给了他们一个装不存在的机会,好让接下来的火力不要太过集中在自己身上。
除了这两名明显是器修的道人之外,其余各峰也陆陆续续有元婴以上的中层管理人员前来,直到十二时辰期限将至,最后的北极峰来人才堪堪御剑落下,朝在场的其余道人们拱手作礼。
“见过诸位师伯、师叔。时辰已到,问心阶即将封闭,今年的收徒仪式也该开始了。师尊前些日子又闭了关,寒烈师叔也云游未归,因此北极峰上下诸事便交到了我的手上,还请诸位师叔见谅。”
虽说来的是个晚辈,可他身后毕竟代表的是北极峰上的掌门一脉,因此尽管在场的十余人全都年长于他,这玄元派收徒仪式也还是要让他来主持。
“正该如此。”
该做的姿态都在外人面前摆过一遍之后,这名御剑而来的掌门弟子便将目光投向了问心阶出口附近的少年们身上。
“既然顺利通过了问心阶的考验,那大家以后也就都是玄元派的师兄弟了。我痴长大家几岁,便托大自称一声师兄,你们唤我闻师兄就好。”
“见过闻师兄。”
成功度过考验的三十余名少年齐齐躬身作礼,虽然喊得并不算整齐,但脸上的表情可是十足恭谨,一点其他的情绪都不敢有。
“好,那我现在便来给你们讲解一下,这收徒仪式的具体流程……”
玄元派的收徒大典,在四百年以前也曾是北地的一件盛事,参与的孩童不仅来自北十六州,甚至还有中部和东部的一些小家族的子弟。
那时候的山门还是十年一开,有资质的少年被送来之后还要先在前山别院中先住上一段时间,调养身体,蓄足精神,才好去挑战那问心石阶。
但是随着天地异变开始,所有门派修为达到一定层级的人,都在入定中感受到了天道预警,知晓五百年后此境会有大劫降临,不仅祸及苍生,更有可能永久改变天元大陆的灵气分布。
经过了这上万年的内部斗争,但凡是略大一点的洞天福地,也都已经被有名有姓的门派占了,若是有一天忽然灵脉转移,那可就相当于是动摇立派根本,非得再在修道界中掀起一波千年难遇的大战不可。
天地大劫避无可避,担心这个也没用,所以各派都只好自己想法子,想来想去就把目光投到了“人”的身上。
灵脉可以凭空转移,但门下的弟子可是没法跟着一起走的。万一真要碰上该倒霉的时候,那也只能各凭本事,手上见真章了。
“……好了,派内各峰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了。现在便请诸位师叔自行挑选入眼的孩子,若是无人相争,而他也同意入您门下,那大家便可以在此地行拜师礼,正式入门了。”
过去四百年彼此间都已经争过无数次,如今这些老道士也懒得耍那花头了,只需上前问上两句情况,再摸摸各人根骨,当场就可以拍板决定是否拿下了。
比如方才与沈小明搭过话的韩师诚,此人便是他之前提过的天枢峰三大掌事长老之一,道号寒成真人,乃是玄元派内数得上的化神后期高手,专修炼器一脉,为玄元派打造过无数神兵利器。
因为有着之前的话头在,闻浩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他就已经冲上来,要拉着沈小明入自己的门下了。
“放心!你到我这绝对是要什么有什么!”
沈小明神态自若地在原地张开双臂,任由对方在自己的胳膊和背上摸来摸去,又集中精神让韩师诚以神识探查他的灵根深浅。
如此从容大方的态度在一众紧张羞涩的少年人中显得十分与众不同,很快就又引来了两个道人的注意。
“去去去!都别过来,这是我一早就看好了的!要找徒弟到别的地方找去,这小子我已经预定了!”
会在这种时候凑过来的人,自然也是和韩师诚十分熟悉的,闻言立刻作出一副要抢人的模样,笑道:
“那就更不能便宜你这家伙了!有了吕何清这么好的徒弟还不够,还想把人都捞到你们天枢峰去?门都没有!”
沈小明用余光注意到高大壮那边似乎半天也没人关注,想了想干脆直接对韩师诚道:
“师尊,我若是答应去天枢峰,您能否也给我的使仆找个师父?他很有体修方面的天赋。”
“体修?”
韩师诚皱了皱眉,一时倒也拿不准沈小明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体修乃是下乘功夫,纵然练到极致也不得元婴,又有什么好……”
“既然这样,”沈小明懒得跟他解释,索性还是把人带在身边算了。
“那师尊便将我们两个一起收了吧,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离开他的,如今正好又有机会住在一起了。”
“这个嘛……”
多带一个没人愿意要的小孩回天枢峰倒也没什么,只是他确实很喜欢沈小明这性子,有心再试他一试,所以故意作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想看他如何应对。
“我一做起事来便容易废寝忘食,如今修为还低,若是因此坏了根基,反倒是于修行无益了。他从小就在我身边照顾我,有了他我也可以更加专心地研习器修之道。”
“唔……”韩师诚装模作样地晃了晃脑袋,又偷偷观察了一下那名身材高大得仿佛成人般的少年,见对方被人嫌弃鄙夷也毫不气馁,不仅又为这对主仆的心性多了几分满意。
“好吧,那我也没办法了。”
见对方还是不肯松口,沈小明想了想,干脆走过去勾住高大壮的脖子,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道:
“师尊如此相逼,想来我也只能用一世姻缘,再加上结契道侣之名,才能让您答应我带他同去了。”
“……”
韩师诚目瞪口呆地看着手臂还未放下来的沈小明,别说是他,就算是周围有注意到这边的其他人,也莫不是被沈小明的突如其来的“示爱”举动所震惊,一时都忘了该说什么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和他结契作道侣,这念头我几年前就有了,跟他双修都修过不止一次。所以还请师父成全我二人,不要让我们分开。”
沈小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并无其他表情,可见他的态度确实是认真的。不过这里的大环境到底还是以守礼守矩为主,即使韩师诚对自己这未来的小徒弟再满意,这会也不由露出了几分为难。
“你,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听说修道必重心诚,心不诚则意不明,意不明则识不清。我与他的感情乃是日积月累之下,水到渠成所得,甚至可以说我求道之本意,也有几分是想要与他长相厮守的念头在里面的。而且此事与旁人并无任何干系,师尊又何必因为那点凡间俗礼而看不开呢?”
“可,可你们都是男子,这日后……”
韩师诚活了几百年,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只是担心自己这小徒弟年纪太小,识人不清,日后难免为此事多生枝节,因此才非要多说这几句。
“师尊不必担忧,我必不可能与他分开。若您不信,我现在拿道心发个誓也行。”
“……那倒也不必如此。”反正我又不是你生身父母,你爱找谁过日子都跟我没半点关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师诚也只好答应将两人一同带回天枢峰去。
他这回放下手头事务亲自过来,本打算多看几个人,至少也要收上两三名弟子。结果被沈小明这一耽误,再回头时一大半的少年都已经定好去处了。
剩下的那几个料想也入不了他那两位位师弟的眼,于是韩师诚干脆也就不再浪费时间,提前带着两人乘着法宝就离开了这前山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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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想要写短,可比写长要难多了